皇帝并没有来上朝，侍奉的大伴声称皇帝昨晚批了一夜奏折，太过劳累，但所有人都心如明镜，这句话的实际意思是皇帝昨晚纵欲过度，没起来身。
早朝没有开成，只有四位阁臣被单独叫走，剩下的人则各回各的官署。
四位阁臣中三位都是杨廷之的人，张严身处其中格格不入，临走时他朝萧淮远投来问询的一眼，萧淮远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张严神色顿时暗淡了。
他们救不了沈廉。
果然，张严不久便派人悄悄传来消息，皇帝传了一道手谕，差锦衣卫捉拿沈廉，后者已罢官在家，锦衣卫指挥使趾高气昂，领着一队番伇去抓人了。
天边破晓，萧淮远有些胸闷，正朝刑部走去的时候，一个小太监突然小跑过来，与他行礼道：“萧尚书，您带来的那位小厮说府中寄来了一封家书，看您能不能过去一趟？”
萧淮远没有反应，只淡淡点头。
等见到了那位小厮，他皱了眉：“出什么事了？”
家书只是个托辞，萧淮远自从分家，几年未收到父母那边的信了，能让小厮编出这么离谱的借口，一定是有急事。
他还真想不到最近有什么脱离掌控的事情发生，转瞬间心中冒出几个名字，都被划去了。
突然他眉梢一动：“李贽？”
这人不是好好的在寺庙当帮工吗，据探子说很是自得其乐。
他最近手头一堆事，还真让他拖了这么久。
小厮果然道：“大人英明，就在刚才，李公子突然出现在了咱们萧府后巷中，衣衫破破烂烂的，身上一直在渗血，我们的人去查看时，还不慎被他伤了，现已把他接进府了。”
李贽十有**是被杨廷之找上了。
怪不得，萧淮远想，杨熙一向没脑子，今天居然还试探起他来了，背后应该是杨廷之的授意。
他微微垂眸，又觉出不对，李贽一个弱质公子，怎么活下来的？
萧淮远揪出小厮最后一句话，质问道：“被他伤了，府中护卫还能被他伤了？”
小厮犹疑道：“确实是这样，大概是他们没防备。”
萧淮远觉得不会这么简单，但没再继续问，他不愿坐马车，直接牵了马来骑。
很快，萧淮远站到了他的房门前。
“你们把他安置在这里？”他不相信府中下人如此不知分寸。
“这位被发现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侍卫赶紧道，“其他房间很久没收拾过了，都是灰尘，放进去怕他伤势加重，大人的卧房又离后门最近，就...”
萧淮远摆手，不想听这些没意义的话，走进去一看，还好，至少没有把人搬到他床上。
府中医师已经把完了脉，正在开药方，萧淮远缓步走近了。
一个人影睡在他平常用来小憩的榻子上，肩脊薄薄的一片，身下垫着一床毯子，没有盖东西。
他本来并不认为李贽的伤会有多严重，觉得侍卫夸大其词，不过是遮掩自己的无用。
但看到李贽的脸，立刻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张脸毫无血色，布满了虚汗，呼吸沉重迟缓，比萧淮远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要虚弱的多，唯一有点活气的地方大约是——被他咬破的下嘴唇。
往下看，李贽只穿着一条亵裤，腹部被缠上了厚厚的纱布，一痕血色透过纱布溢出来。
这人昏迷中也不安稳，眉头死锁，手不自觉地抓上毯子，用力到凸起青筋。
什么事值得他如此挂念？
萧淮远静静地站着：“他怎么来到萧府的。”
侍卫道：“应当是骑着驴或马，属下派人拿着火把朝他来的方向寻去，一路都是断断续续的血滴，竟然一直到南边坊间。”
“痕迹清干净了吗？”
“都弄干净了，还找到了一具尸体。”
萧淮远神色微有波动：“尸体？”
尸体被侍卫放到了一间废弃的柴房里，死状很凄惨，萧淮远不顾脏污，伸手撩开遮挡伤口的头发。
是钝器所伤，曾经窒息过挺长时间，动手的人心性颇狠，狠得不像第一次杀人。
萧淮远用帕子擦了擦手。
当初就敢和自己百般周旋，现在连杀人都不怕了。
“李文若那边呢？”
“属下派人看着呢，没有异动。”
萧淮远轻笑，看来杨廷之也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李文若为官时就有刚直的美名，被抓住了肯定宁死不屈，所以才先在李贽身上试水。
他的卧房已经充满了药味，清雅的灵犀香被遮掩得几乎闻不到了。医师道病人接下来需要的就是静养和按时换药喝药。
萧淮远倒是不介意让他静养，但现在的情况明显不允许。
他对医师道：“有办法让他醒过来吗？”
医师听了这话，用复杂的目光偷偷瞥了他一眼：“有倒是有，但恐怕会不利于病人的身体。”
萧淮远犹豫了片刻，还是道：“让他醒一小会就好。”
医师暗自叹了一口气，只得照吩咐配药去了。
李贽一醒来，便觉得精神异常亢奋，原本一直作痛的地方也平息下来，脑子顺畅的不行。
他想起前事，脱口而出：“不好！”
一道似远似近的声音道：“怎么不好？”
李贽蓦然转头，浑身紧绷到极致。
萧淮远坐在檀木高背椅上，与他隔了一架六折的大屏风，脸部模糊不清。
李贽只觉发懵，紧张的姿势维持了足有六七秒，才慢慢松懈下来。
望一眼室内装饰，他知道自己是已经来到萧府了，处于暂时安全的环境，立刻问：“我大哥呢？”
萧淮远停下翻书的手，奇怪地望了他一眼：“你梦中不安，就是在想这个？”
李贽没心思回答，用目光催促他赶紧说。
萧淮远悠然道：“他自然没有事，有事的是你。”
李贽心放下来了，音调明显高了几个度，“萧尚书既然都愿意保我大哥无事了，要是肯大发慈悲地放他走就更好了。”
他在得寸进尺，萧淮远也不恼：“好啊，你把东西给我，我送你们走。”
未料萧淮远真的答应，李贽不敢相信：“你不要人证了？”
要给人定罪，肯定是人证物证一起上才有说服力，萧淮远先前透露出的态度那叫强硬，现在怎么改主意了？
萧淮远微笑，他当然能看出李贽在想什么，但不想为他解惑。
实际也没什么好说的，面前很明显不是可以强逼的人，他再僵持不过是两败俱伤，就当他心软吧，最近死的人太多了，没必要再添人命了。
李贽这头却开始百般分析，是不是萧淮远怕他找首辅告发？
杨廷之可能已经怀疑萧淮远暗地里在筹谋对付他，但应该还不能确定，如果自己让他确定了呢？岂不是帮他揪出来一个藏在暗处的敌人。
再者，杨廷之要杀李家人无非是担心被威胁，自己要是以血书投诚……说不定就能子承父业，重新变成杨党。
李贽脸上放空，躺在榻上乱想了一阵。
萧淮远起身倒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随意地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把东西给我？”
李贽心想东西在他哥那儿，你也太急了，嘴上故作恍然地啊了一声：“你把大哥送走之后我就给你。”
萧淮远倒不怕他耍诈，只是道：“你不和李文若一起走？”
李贽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不说我现在被刀刺了，我本来就准备再呆一段时间。”
奔赴战场固然是他的夙愿，已经做好的决定李贽也从不更改，他要把京城的一切了结了再走。
他所有心神都被杨廷之追杀这件事占据了，说完这话后愣了一下，他有什么事要干来着....
萧淮远噔的一声放下茶盏，吓了李贽一大跳，他道：“你不怕死？”
李贽的心狠跳了一下，萧淮远一双凤眼定定看人的时候让人受不住。
他此时不肯移开目光示弱了，坚定道：“我从来都是不想死，但不怕死。”
不怕死一怎么人人都不怕死？
萧淮远怔了。
他想起拉拢的一帮言官，那些人随时准备直谏君王，早就有了用命来换青史留名的觉悟，所以不怕死。
眼前这个，锦绣堆里长大的，从没受过苦见过血，怎么一朝父亲死了，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萧淮远眼底沉淀着一些李贽看不懂的情绪，道：“睡吧。”
李贽：啊？
萧淮远盯着他晕着一团红的颊边，想他不惜命，难道也不觉得身体疲累吗，被药物催醒过来，本该马上虚弱下去的。
探子当初说李贽进了崇华寺的时候，他就觉得荒唐，等听说这人在寺里干足了脏活累活的时候，几近于荒谬了。
但李贽确实是一副受了磋磨的样子，萧淮远的记性极好，所以他精确地意识到李贽的腰瘦了一截，手上也多了许多褐色的疤痕。
瞧久了，总觉得有些可怜。
萧淮远走了，李贽不明所以，满心不解，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结果萧淮远走到了窗子旁，一伸手把支杆拿掉了，雨帘唰地落下来，屋子里顿时黑了不少。
他加重语气又道：“快睡。”
李贽呆呆地坐在床上，他现在清醒得不得了。
雨帘外晃着白惨惨的光，时不时传来一两声闷雷。
萧淮远转身，真的出去了，独剩下李贽在这寂静里，无聊地打量四周。
墙上挂着许多幅字，不知道是谁的墨宝，黑暗里张牙舞爪，根本看不清内容，除此之外布置很简洁，望上去简直空荡荡的。
李贽开始头晕了，他以为是伤得太重的缘故，甩了甩脑袋，坚持了不过半分钟，就一头倒在了榻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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