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照依旧垂眸看着茶碗中静置的茶叶,即便有风吹过,也纹丝不动;可她心里的那碗茶盏中的茶叶,像沸水刚注进去那般,自海里翻腾起来,又翻腾入海,搅得千丝成麻。
司马信没有表态,而是让她来见自己。就表明,她并没有将江归当成自己的幕僚。将此事作为家事让自己来处置。她想看江初照的想法。
她抬起头,江归脑后没被盘入高髻中的秀丝,浅色的发带混在其中,被风吹得微微凌乱。
江初照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
司马信跪坐在主位上,在竹简上添了几笔后,斟酌着用字:“临别赠白马,星夜盼君还。”她头也未抬,又道:“日夜盼君归?”
江初照顿首,回想江归向她担保的坚定:“臣用性命担保。”
司马信这才将手中的笔放在笔架上,抬头看她:“我说过,迟早要将女子叩拜的礼仪废除。”
江初照未抬头看她。她有些愧疚。愧对司马信的信任。
见她不肯起身,也不肯抬头。司马信起身,走到她身前,单膝跪地,双手托上她的双肘,将人扶起,“初照,我已经失去了老师,你不能出任何事。”
“殿下,初弦没有二心。”江初照对上她的双眸。“若那女子有二心,臣绝不手软。”
“可是初照,我不想让你冒这样的险。”司马信不管带回来的叫“秋筠”的女子是不是有二心,江归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日后有没有可能生了二心,她只要江初照。
江初照明了。她从不轻易许诺:“臣此生,唯不负二人,一人吾师,一人便是殿下。此心若变,当天诛地灭,万箭穿心。”
司马信修长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顺着霜雪溜进去,食指回勾,拇指和食指捏住衫袖,轻轻扯着她上阶。
两人跪坐在漆案前,目光停驻在五言诗的最后一句上——临别赠白马,星夜盼君还。
江初照也更喜欢“星夜”。白日里各种算计将心底那点空隙填满,闲暇来不及让矫情将本就可有可无的情绪一点点放纵,明晃晃的灿阳则将含蓄的思念照得不敢抬头。而到了月明星稀的夜晚,皎洁的月光将隐藏的那点心思一点不落地投到影子上,孤影对怜,情绪便一发不可收拾。
“盼”比“待”更像是奔赴。不是一个人的自作多情,在风笛吹不过的山丘另一头,也有人在翘首以盼相逢。
不要荣归故里,不要败兴而归,要翻过一程程山水,站在山丘上,与土丘上的那个怀抱,遥遥相望。在此刻,思念最浓。
她想到幼时在凉州的日子里。那人穿着天青色广袖交领长袍,披着月色,牵着她的手看打马奔在最前方的人慢下步子。“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不是谁家侠客少年郎,是深夜美梦回还之际的牵肠挂肚。
或许她不是在怀念凉州,是在一直她身后对她言听计从的江归突然要摆脱对自己的依赖。盼君还啊盼君还,她现在无人可盼了。
于是她收了这份让自己低落下来的,无处安放的期盼。脸上自带的三分笑意不减,像从来没什么起伏那样的和煦:“殿下在等谁还呢?”
是苏沐吗?等她的捷报,等她渴望已久的兵权。
江初照和她从前听过的一个人很像,那人脸上总是带着几分淡笑,即便是笑意攀上了月牙,也总是觉得这人淡淡的,淡得没有情绪,没有起伏。她和那人一样不紧不慢的,迈着流星大步,也觉得这人是不急不燥的;可她面上自带的,与生俱来的几分淡笑,像是嫩芽钻出树枝的初春光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和煦的,依旧没有起伏。
可司马信觉得只有自己知道,她带着淡笑垂眸将目光放在一处作出沉思的样子来,微偏头将目光落在一点做出赏景的样子来,便是和煦下面的情绪在波动,像风吹过湖面,情绪如一圈一圈的涟漪那样轻,那样蔓延。
就像现在。她在问自己,“在等苏沐吗?”却只字不提了今日来意——江归和秋筠的事。她表面的云淡风轻纹丝不动,心底的不受控制的波浪却牵扯着,像有根埋在心底的丝线在拉扯,便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原来江初照也会有波动,她以为她和她老师一样,都是自诩无情无义的人。
“不算是。”司马信答她。比起一切风风火火的炎炎夏日,她更喜欢生机勃勃的“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春日。
不算是。司马信什么时候也在暗示自己的公事上带了私心了。
她的眼神落在竹简旁边的,一支盛开的桃花枝头下,只被勾勒了几笔的美人。那一副“人面桃花相映红”就是司马信的私心。
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回来,本该带在语气中的笑意,将脸上的笑意晕染浓,“殿下,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司马信知她意有所指,冷静地、掩耳盗铃地抬起右手遮住手帕,揉到手中后,若无其事地收到衫袖中。
“殿下,臣告退。”她看着江初照一步一步后退,翘头履像挡住视线的桃花那样被拨开,走得不紧不慢,宽大的衫袖像从灞桥上抽了一枝柳条,拂过生风。
她记得那日也有人的裙摆拂过门槛,她轻轻拨开横斜在额间的桃花,像拨云见月,春风拂面。她直言不讳地挑开自己的野心,那样的大逆不道,却总是给人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
她比江初照有趣。
班师回朝来,天子镇明堂。
“儿臣司马礼,”
“臣女韦娴儿,”
“微臣许胥,”
“草民江归,”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马业着冕服,欣喜在他一向严肃的面上抹了几笔,交织起来,便让这场清算的早朝不算太压抑。
他面上带了点薄笑:“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朕刻薄寡恩,喜怒无常,杀伐无道,好大喜功,难以奉也。臣无一日不想主去,民无一日不想君崩。朕这样的天子,要是活了万岁,朕的子民奈何?”
“臣等惶恐。”殿中齐齐跪了一片。
“别动不动就下跪磕头。”他抬了抬手,对正中的四人道:“你们也起来吧。”
“谢陛下。”
“你们呈上来的奏章朕看了,不媚权势,不阿新贵,公平正直。朕有赏,下朝后回府听旨。”
“多谢陛下。”
司马业三言两语将“韦郁占谷率部弃城一案”带过。才抛出今日之正题:“诸卿,现朝中官职空缺,当务之急是广募天下贤才以填之。朕欲于此月中于洛阳募之,让天下士子持文章自荐之。此次选评,可有主试官荐之?”
杨旷出列,手持笏板道:“陛下,为国家铨选贤才,自有中正品评。祖宗之法,不可变也。”
司马业视若罔闻。“承和?”
司马礼作揖道:“回陛下,国家大事自有忠贞之臣谋之,有陛下英睿断之。臣只想做孝子,查出是何人,散布此丧家之犬对日狂吠之事。”
看来是不愿替他得罪人了。他转头看向司马信:“承愿?”
司马信出列,手持笏板拱手道:“回陛下万岁,祖宗之法若一成不变,齐何以在春秋称霸列国,秦何得以横扫六国。祖宗之法不可不变,只是要如何变。儿臣为人子,为君臣,此时只想与三皇兄一样,查出狂吠君父之人。”
倒比往日圆滑不少。
然后他将目光移到立在殿中的韦娴儿身上。“见微知著,洞若观火。朕倒要听听两案陪审的高见?”
韦娴儿行了万福礼,“回陛下,臣女附五殿下议。”
目光又重新落到杨旷身上,“太尉执掌军事,丞相革职待办,近日朝中之事,御史大夫操劳。”
三公之中,唯一没有受到牵连的就是自己。他现在独揽大权,此时又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司马业。这是对他的提点。“老臣惶恐,为君分忧,乃是老臣分内之事。只是近日朝中官职多空缺,铨选之事,老臣无力操持,请陛下恕老臣无能之罪。”
“林钟之月,望日之时,梅子熟,好时节。”司马业敲打过,见他会意,又问:“此次恩选,杨史台可有主试官荐之?”
杨旷略一思考,“铨选人才,入则治一国,出则治一州郡,当是德才兼备者任之。朝中列者,唯有客曹尚书袁连,博学鸿儒,公正无私。”
司马业微点了点头,轻轻挥手,示意他入列。
“博通经籍,铄懿渊积,高风劲节。此世间独二人,一者上官瑜,一者袁连。”上官瑜被他以构陷忠良之罪处死,此时又提,不知何意。正在揣摩他用意时,又听司马业言:“不过这朝中都是我们这些老人,也该给这些后起之秀让让路了。诸卿,可有荐之?”
众人开始揣测司马业此意。掌握选人大权,其家族便是日后的肱骨。现朝中老人,多是世家子弟,陛下此意,是想扶植寒门士族。谁做了这个主试官,就是替司马信笼络寒门,得罪世家。有利有弊,看其取舍。
一人出列,垂首作揖持笏板言:“黄沙狱治书侍御史,御史大夫之孙,杨满去,饱谙经史,风骨峻峭。”
司马信赞许道:“学富五车,风流蕴藉。”
不想扶植三公势力,杨满去可用于刃,不想用做臂膀。
又一人出列道:“尚书令次子崔颢,博古通今,风华绝代。”
司马信赞:“通儒达士,直谅多闻。”
此为臂膀,不想为其树敌。
再有一人道:“度支尚书许让次子许胥,举十知九,出口成章。”
司马信:“少有风鉴,识量清远。”
日后自有大用。
这些人尽揣摩他心思来了。
他看向立在殿中的司马礼:“承和?”
司马礼拱手:“回陛下,此三子,足矣。”
不尽心意。“五郎?”
司马信拱手:“儿臣附皇兄议。”
了然,想保江载。
最后又将目光落在韦娴儿身上。
韦娴儿再行万福礼,将气场铺开,眼中的野心直直对上司马业的目光:“臣女愿毛遂自荐。”
司马业闻言一笑,赞道:“善!好气魄”
众人皆震惊。全力打压韦氏,却极力扶植韦娴儿是为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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