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业长跽:“不必拘礼。回答朕的问题。”
贺循拱手:“臣女回陛下话,五殿下之言正是臣女之言。”
“她身后之人,你可认得?”司马业看向依旧保持着叩首姿势的江初照。
她的眼神也落到江初照身上:“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正是五殿下背后谋士,江载,江初照。”
此番评价不低,看来是欣赏的。“与她共事,如何?”
贺循顿首:“愿与共谋大业。”
司马业满意道:“如此,便退下去吧。”
江初照拎了下摆,却听头顶阴云低沉怒鸣:“朕让你退下去了吗?”
她立马放下,恭恭敬敬跪俯。司马信停住脚步,抬头看司马业。司马业阴沉沉道:“不若朕给你赐座?”
“儿臣失礼,父皇恕罪。”两人退出殿中,刚迈出来,便见两扇朱门无情合上。
明媚的骄阳被隔绝在殿外,青铜连枝灯的煌煌灯光照在二人侧身,一半匿在阴影中,便显得主位殿上那团阴云更加深不可测。黑云层层压过来,便令人呼吸更加小心翼翼。
“恩选已开始三日,为何迟迟不持文章参选?”兴师问罪之前,司马业已暗示她,司马信并非非她不可。贺循对司马信来说,既可以是取而代之,也可以是如虎添翼。
江初照盯着眼前的“黻”纹,思绪奔腾如湍流。她顿首:“回陛下,微臣德薄能鲜,忝列五殿下府内的文学掾已是才不配位,怎有能力与天下士子一起参与恩选。”
司马业拿起旁边的一卷简牍,摊开,“忝列?德薄能鲜?”他语气带着笑:“若不是你,苏沐能领兵河北?她明日便到洛阳,此次战功,依你之见,朕封她什么好呢?”
江初照俯首不言。
司马业又道:“你为何不愿入仕?”
江初照:“微臣才疏学浅,入仕做了京官,便是误国,若是做了州郡长官,便是误民。”
“呵。”只听司马业平静的语气暗藏杀机,“你是怕入仕,有些事便身不由己!”
江初照快速对曰:“微臣若能为陛下效力,已是微臣前世今生修来的福气。若能入仕,怎敢推辞?”
他搭上右手的扳指,轻轻转了转,让刀刃的寒光再亮一点:“你是怕,朕让你做了九郎的老师?”
叩首声比司马信手中的简册砸到案上的声音更大,她以这样的方式反抗。
司马业让她头顶的阴云再密一点:“你出世,不为功名利禄?”
江初照被逼至悬崖,语速也快起来:“微臣本布衣,五殿下待臣亦师亦友。微臣何德何能,奢求更多?”
司马业再施压:“你想冒天下之大不韪?可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代价?昔之商君,今之上官瑜。”
江初照终于抬首看他,虽如芒在背:“微臣唯有一死,不负殿下救命之恩,知遇之恩。”
“威武不屈,其志坚也。”司马信似嘲讽,又似赞叹。
他正色:“有旨。”
江初照稽首:“微臣听旨。”
“明日持文章参恩选。”
江初照不言。
司马业眯了眯眼:“朕不征辟你。继续留在五郎府中。”
江初照抬头,触犯龙颜:“天子一言,重如九鼎。”
司马业果有被冒犯的怒色,他将杀意压制,声音如电闪之前闷雷的低吼:“退下去。”
江初照如蒙大赦,连忙拎了下摆:“微臣告退。”
……
司马业坐于主位上,摊开简册,“陛下容肆大,有明君之仁质,使臣以卑暗短之人得见陛下圣颜。陛下欲纳天下之才于囊中,前数日在尚书台令有司选良才,无问贵贱男女,皆以文章入选,如此之量,古今几何君无有。陛下召臣入,使臣奏理方略,臣以浅陋,误承圣问,伏惟陛下允臣言。”
“亡国之君,如汤代桀、文伐纣,而周公居摄,百有余年,国祚绵长,亡于幽王,皆以不仁御其不以仁,用兴土役民,奢淫泆,取民之门户,以致百姓怨,故国遂亡。圣人云: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昔之圣王,仰取象于天,俯取度于地,中取法于人;今之明主,常怀慈惠之心,厉精为治,薄赋敛;故行王道,施仁政。”
司马信一字一句念着,时不时看向右手边,案前的贺循。
贺循垂眸不与她对视,反而看向对案的江初照,背诵道:“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天命靡常,唯德是辅。当此之时,黎民为袒;无道,社稷必摇欲。苛政猛于虎。陛下欲为邦,须及民惟邦本。陛下百姓不爱其子,望当谁为陛下爱之?子曰: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当为政以德,百姓承事,不外加兵,而四夷归之。”
“臣观历代,多与天下者,皆无权利之民,而官族少一,陛下宁得罪于少人,故明主吏不治。人性好爵禄而恶刑罚……”
“殿下,”江初照出言打断她,面上自带的几分笑意中,多了几分羞赧。“殿下可是在取笑微臣。”
司马信放下简册,起身,空手做了挥麈尾的动作,抬首便露出凝脂的小臂来,微微昂首,道:“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似有纷纷扬扬松花落下,花影移来,摇碎半窗日。
贺循脸上笑意浅浅,“初照当时名动洛阳之文章,儿有幸拜读过。”桃李风前多妩媚,杨柳更温柔。
江初照只觉而后似有火烤,顾左右言其它道:“殿下求贤若渴,不若去尚书台一览天下英才。”
早有此意。她转头看向贺循,“安青意何?”
贺循:“恭敬不如从命。”
尚书台下人头攒动。长阶隔步便有甲兵持戟把守,二人跟在司马信身后。前来参选的士子络绎不绝,外头也有些官吏,见了司马信,都一一行了礼。
司马信未摆什么架子,只和众人一样,跪坐在门外的空台上。
上官静附在韦娴儿耳边,轻言。韦娴儿抬眸朝门外看了一眼,声音不大不小:“恩选自然是士子最重要。陛下亲自题匾之日,也是徒步登阶,未有仪仗。”
忽听长街那头整齐的踏步声传来,为首骑着高头大马那人戴长冠,蓄短须,身后跟着佩刀持戟的甲兵。
前有甲兵开路,朝着百姓斥道:“都让开,”开出一条道后立在长阶下,高声道:“征虏将军到。”
袁真下马,顺手将马鞭扔给跟在身后的副将。走到正中,双手叉腰眯着眼仰视身前的长阶。
随后一步一步踏上去。
他上着佛头青色交领袍,下着黑裳,中接腰襕,系革带,佩剑悬玉。中气十足,霸气外露。
立于空台中央,正对堂门正中,握剑叉腰,似兴师问罪的语气:“哪位是江载?”
众士子面面相觑,无人言。
韦娴儿跪坐正中,与他遥遥相望,正色道:“何人堂下高呼?”千云浮来日不动,层层逼得金光寒。
袁真却毫无惧色,高声道:“征虏将军,袁真。”
她将寒光照铁剑,“恩选为天下士子开,汝来何事?”
寒光照得铁剑凛冽,袁真气势毫不落下风,“天下士子都来得,独我来不得?”目光一一扫过跪坐的人,“陛下圣意无论出身,无论男女;尚书敢试天下人,独不敢试我耶?”
再借东风二两势,敢斩云开见日明。韦娴儿目光如剑,“有何不可?”
苏沐凯旋,入宫觐见照例是要经过尚书台的。她见阶上阶下甲兵林立,精壮的战马不耐烦地踱着步,穿盔带甲那人一看便是哪位将军的裨将;早在河北便听闻陛下于尚书台命韦娴儿恩选天下士子,选官大权被横刀夺去,想必是哪位将军闹事来了。
后面的随从跟着她下了马。远远便见那位着黑衣的将军来回走动,一手叉腰,一手时不时举起,袍袖落下,露出一截手臂来。
早听闻清谈会上,各位公子小姐风姿绰约,风流恣意。茂林修竹,曲水流觞,何止天上人间。
但此人时不时以食中二指指人,从鲁莽的动作,便可窥其粗鄙言辞。
只见其对面那人,身着正青广袖衫,直立如竹,伸手环风,抬手揽月;衫袖滑下,如溶溶月落庭院中,旧识东风来,偷开门户又翻书;见得梨花飘雪,海棠铺绣;草茸茸,柳松松,细卷琉璃水面风。
扶苏欺月上,晨雨濯花尘,春光作序;似见那三分薄笑,莺解初语,好事正酿。
那人是江初照。
忽见阴云密起,四面角声萦耳不绝,似有争辩。
一人手放腰间,挥袖有抽刀断水之势。铁光刺眼,众人下意识眯眼的同时,顿感不妙。
苏沐思绪如闪电驰过,立即挽弓搭箭,流星滑过,鹰击长空。
铁器的碰撞不如流水潺潺,如鸣佩环,只听“噔”的一声,袁真手中的剑便落了地。
到底是身经百战,在众人还惊魂未定之时已反应过来,大声吼道:“何人敢在陛下亲题匾下放箭,是刺客还是反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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