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归一时失语,良久,才有些愧疚道:“多谢阿姐。”
江初照端起凉茶,抿了一口,“无事不登三宝殿。确无要事么?”
江归敛了情绪,抬头正色道:“大殿下和二殿下回洛阳了?”
江初照一惊,面上仍是和煦,只是语气带了点严肃:“何时到?”
江归:“今日。”
坏了。
她扶了袍摆,便要起身,突然想到什么,停下动作,又问:“你这消息从何处听来的?”
如若是尚书府,她便不能贸然去司马信府上;因为不知江归是否先去过她府上,才至自己这边来;同为她的幕僚,不能越过司马信把江归当作自己的眼线。
江归答:“去见过殿下了。”
江初照思索着:“殿下如何说?”
江归:“她说亲自来接你。”
闻言,江初照立即起身,吃惊的语气带了点薄怒:“何不早说?”她不过一个新迁的从事中郎,身份低微;况且她是赋闲在府,又不是司马信不听她计谋,闹了嫌隙;哪敢让堂堂五殿下亲自登门。
江归不明她为何又惊又惧。司马信对她礼遇有加,更是无一点君臣的架子,反倒是阿姐自己小题大做。“殿下视你为知己。何故如此?”
江初照微微皱了皱眉,方才那一点惊愕也因江归这句话而消散,此时面上那几分和煦也无,怒气稍重,似幼时的教导,又似责怪,“国士待之,国士报之。殿下视我为知己,我不可忘了君臣本分。切莫恃宠而骄。”
江初照什么时候面上都挂着几分和煦。她是凉州养大的一湾明月,一栏清风,自带那边的辽原旷野,烧红了整个天际的晚霞,将她染成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可她极少带什么情绪。
她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这样的人,本该高居庙堂,大展宏图,何苦寄人篱下。
江归垂下看她的眸子,将眼帘也放了下来。交握在腹前的两根拇指角力,用力得把指甲掰得像杏花瓣那般白里透红。
江初照蓦地又心软了,她总觉得自己亏欠这个妹妹太多。挪步蹲在她身前,伸手将她紧紧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分开,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初弦,阿姐方才着急了。如今入了朝堂,不是在凉州,阿姐怕你走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阿姐身后没有靠山,我们不能连累老师。”
她睫毛像蝴蝶挥翅那样轻扇,江归知错了,那颗水灵灵的珠子将眼泪咽回去,轻轻点了点头。
“我去梳洗,不能让殿下候我。”江初照起身,穿堂风拂过她披散的秀发,像拂过花蕊一般飞扬颤动。江归望着她单薄的背影,任何人都能使性子,唯独她的阿姐不能。
江初照抿着唇,睫毛像被急风吹过的绽开的花瓣那样轻颤,将浸湿眼眶的泪吞咽回去,握着衣袖的手又紧了一些。
……
银簪挽云发,荷花何须胭脂染,秀润天成倒成拙。她换了一身井天色交领广袖长袍,宽衣博带,似揽了一怀明月,绕了一帘清风。
二人在府门候着。门外的热浪像蒸屉里的热气,一浪一浪地往身上扑,比硬要挤进耳朵里地蝉鸣还要粘人。
远远地,只见两匹毛发相同的高头大马齐头并进,雕车镶宝悬香袋,名锦贵帛画禽兽。
马车稳稳停在府门前,侍从将凳子放好,才唤躬身低唤里面的人。
先见玉冠金簪,笏头精纹履,松花衣,谨瑜裳,皮革带悬囊佩玉。后见云髻金步摇珠钗,交领长裙,脚踏荷叶而下。
她喜上眉梢。见二人均候在门口,额上已有一层薄汗。脸上的喜色淡了些许,“怎么到门口候着?”
她上了阶,扶起作揖的江初照。转头看向江归,半分责怪也无:“不是不让告诉你阿姐吗?”
江初照笑了笑,解围道:“殿下不要怪她。幸亏初弦告诉臣了。臣方才在午睡,不然殿下此刻来了,臣还在周公那里呢。”
司马信:“早知道便再晚一点,可扰了你午睡?”
江初照要将人往府内请,“殿下说的哪里话,可是折煞臣了。臣如何以不洁之面接见殿下。”
司马信迈过门槛,伸手朝崔玉棠要了手帕,转手递给江初照擦汗。“我知你若是知道我要来,必要到门口候着。如此热的天,你若是中暑了,现在二位皇兄回洛阳了,多事之时,我可舍不得让你告假。”
江初照拭了汗,又将手帕递回去。司马信转手递回崔玉棠,崔玉棠收回袖中。
江初照正色:“若是初弦真的不言,即便殿下不罚,我必要重罚她。”
司马信佯怪她道:“我既让她不要告诉你了,如今失信,我本应当罚她的。”
江初照笑了笑,求情道:“那臣便请殿下看在臣的面子上,饶了她这一回。”
已至厅门,江初照侧身,“殿下,请”
司马信在玄关处脱了履,她朝崔玉棠拱手,“崔长史,请。”
四人均已落座。侍从开始上茶。
江初照:“殿下方才提到二位殿下已经回京。臣本不该请殿下屈尊敝舍,只是此宅乃殿下亲赐……”
“初照,”司马信出声打断她的话,“你我之间,不必虚以委蛇,我从未视我二人如主从。”
江归垂头,一直看着案上的茶碗。
江初照明了。“既然如此,臣便不多说废话。二位殿下还京,可入宫见过陛下了?”
司马信:“据眼线来报,估摸着此时应该已经入宫了。”
江初照垂眸思索,“新政推行。世家之所以不敢作乱,一是因为将州郡都督、司马算上,他们手中兵权只占三分之一;二是二位皇子领兵在外,京中作乱可快速驰援,京外作乱也可讨伐。不过新政之事自有韦尚书总领,即便有心者作乱,首当其冲的也是韦尚书。殿下当下留意的,该是陛下对二位殿下的封赏。”
司马信踌躇着,“兵权?”她知道江初照意之所指,只是这话不能从她嘴里面说出来。
江初照替她言:“储君之位。”
江初照:“现朝中注入了一批寒门士族官吏,他们大多都心向殿下;而世家大族所支持的都是几位年长的皇子,其中以大殿下和二殿下居多。陛下在二位殿下未曾回京之时实施新政,因二位皇子领兵在外,鞭长莫及,新进官吏便借着新政站稳脚跟。寒门压了世家一头,便是殿下您压了二位殿下一头,而如今二位殿下回京,便有一场博弈。”
谋势不争眼前利,眼前新政尚未成熟不说,即便是成熟了,日后新君上位,废不废除还不是一纸诏书的事情。
司马信:“依你之见,父皇会如何封赏?”
江初照:“收回兵权,赐爵位。只有将兵权收归手中,几位殿下无论如何争,如何抢,陛下都可以高枕无忧地坐山观斗。”
司马信:“赐王爵,还是官爵?”
江初照:“君心难测。”
……
次日
厅内司马信跪坐主位,江初照坐于左手边首位,崔玉棠坐于右手边首位。
“想必你们也已经听说了,今日父皇封了大皇兄齐王,二皇兄燕王。”她微微皱了眉,才道出朝堂上众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齐王不要封赏,却为帐下一位无名人士求了四品将军的职位。”未卖关子,“陶昭何许人也?”
江初照和崔玉棠皆未听闻过。
又听司马信道:“我便让贺循在尚书台勘查此人户籍,查到此人竟是青州户籍。新赴冀幽并的官吏写给我的密报中,指出那边州郡十室四空,逃户变成流民,屡见不鲜。这样的消息,竟从未在尚书台听过。”
崔玉棠也又惊又疑:“从来只见流民南下,未曾见过流民北上。”二人对视,“此人乃是流民,齐王伪造了他的户籍。”
江初照:“按我大魏律法,逃户断趾。其他州郡官吏看见逃户,需遣回原籍。官吏若伪造户籍,非流放即杀头。”
司马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看来还不能小瞧了此人。先不论此人有何神通,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令厅内陷入少有的沉默——司马仁和司马义屠城。或许本想赐两人将军的职位,可报上来的战功足以彪炳史册。
江初照心道不好。似有千万只蚂蚁顺着后背爬上头皮,啃噬着头皮;令她如芒在背的,是幼时凉州那场惨战,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黑云压在城墙上,电闪雷鸣的瞬间,无数身上插/着箭羽,白刃,断戟的士兵以各种诡异的姿势爬起,似有千钧重的步子将扭曲的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挪。
见她脸色紧绷着,司马信关切地唤道:“初照?”
江初照未应答。她提高声调:“初照?”
她极力将画面压制下去,可怕的不是那些回忆,是能预见的战火纷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