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大网俯冲下来,密密麻麻振翅的声音,像落在屋顶砖瓦、茅草上面的断了线的、连成片的急雨。那一双双骇人的眼睛代替头顶的烈阳,穿过百姓并没有克服的恐惧,它们磨着细而密的啮齿,像为啃噬人肉蓄势待发。
人群已经开始躁动。司马信要烧毁雕像的举动触怒了它们。人们越来越相信,这场蝗灾是天罚,而司马信扔香炉,拆祠堂,烧雕像的举动,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了神灵的底线。而躁动也逐渐推演成恐惧,其中还夹杂着对司马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只听连绵不断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除夕时烟火鞭炮在各个大街小巷绽放。不过此时人群并无欣赏的闲情惬意和其乐融融,恐惧声夹杂着不绝于耳的虫落声,让人不自觉头皮发麻。
不过好在这些蝗虫并没有伤人,它们层层包裹住那座几丈高的雕像,像针的目光齐齐盯着司马信。
头顶还有一层宽阔的大网,暗沉的光线中人们面面相觑,惊慌恐惧变成每个人示人的面皮,甚至和樊同一样声泪俱下,跪下给蝗虫磕头认错,祈求司马信不要再触怒神明。
樊同眼见有生还的机会,竟是挣脱了身旁两名衙役的束缚,他狼狈地往前扑,边磕头边大声哭喊道:“殿下,神明已经发怒了,求殿下收回命令,重新修缮祠堂。殿下…殿下……”
恐惧、审视、畏缩等等的目光,和蝗虫的一起聚在司马信身上。她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诡异的场景,不免也有些令人心悸。
郑朋见状,上前拱手道:“殿下,请您三思。”他老持沉稳,现下也不难听出强作镇定的语气中有微微的颤抖,紧绷的脸色上,震惊之余,同样也有恐惧。
拿着火把的衙役已经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滚落下来。随着蝗虫自手背顺着手臂像上爬,双腿也止不住地打颤。
江初照的神色也绷起来,后背直挺挺的,看起来比挺拔的松木更僵硬。
司马信镇定下来,命令道:“点火。”。
人群终于开始嘈杂,比天上的,附在雕像上面振翅示威的蝗虫更加杂乱。见司马信一意孤行,竟开始哭天抢地,直呼命不久矣。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那衙役竟是涕泗横流,点火是死,不点也是死,进退两难,与其遭受天罚,祸及家人,不如被司马信一刀砍了。
见他踌躇不定,司马信急道:“若有天罚,我一人承担。”
那谁知道天神会不会降罪。那衙役举着火把跪下,支支吾吾,泣不成声。
司马信的急躁盖过方才的惊愕和心悸。她是此次灭蝗的主心骨,若因此而退缩,日后如何令行禁止。她迈步向前,欲夺过衙役手中的火把。江初照见状,快步越过司马信,至她身前,拱手道:“臣与殿下共生死。”
患难关头,才见情谊。司马信感动不已,“我识初照,此生何憾矣。”
江初照后撤一步,拦住迈步的司马信,目光坚定道:“殿下,臣也笃信人定胜天,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等情况,臣往之。”
未等司马信应答,江初照已快步走向衙役,拿过他手中的火把拱手道:“殿下,何苦长他人之气焰,灭自己之威风。”
江初照的坚定使司马信完全镇定下来,斗志昂扬,气势恢宏道:“来人,将铡刀抬出来,本钦使要用这不敬朝廷,不听钦命,不修人事的蛀虫的血,让这些害虫,四州官吏和百姓都看看,什么天罚,什么蝗虫杀不得都是无稻之谈,食我百姓者,不除之而后快,难道还要用香火供奉起来吗?”
她如隼的目光直直对上蝗虫投来的千根针,用天潢贵胄的霸气,和钦使杀伐果断的果敢,将蝗虫带给众人的压迫感打得烟消云散,将众人的质疑压下去,只敢惟命是从。
铡刀抬出来,似如死灰的樊同被架上去,血溅当场!
江初照将火把扔到干柴堆上,越来越大的火势赶不走视死如归的蝗虫。蝗虫烤焦的味道钻入鼻腔,冲天火光照亮带着泪痕的老少脸颊,粗糙的脸颊上只用麻木刻着三个字——天塌了。
等到那座雕像化为一团黑炭,周边散落无数灰烬。头顶那张大网扑腾散去,官衙幽而复明。随后一阵狂风席卷,灰烬呛出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视线不明间,江初照疾步走到司马信身边,抬起衣袖替她挡风遮尘。
足足一刻钟,这阵怪异的风才散去。妖风吹得官衙灰扑扑的,吹得每个人脏兮兮的。
江初照替司马信掸尘。随从端来墨笔。
她面向众人,江初照挽了衣袖提笔,将司马信的话记录在册,“即日起,官府以每粮一升 ,换蝗一斗;州郡之中若有不捕杀蝗虫官吏者,立蝗神祠不拆者,如樊同也;若有怠灭蝗事宜者,革职,押送回洛阳交由大理寺查办。”
……
“好好好,好一个雷霆手段的五殿下。”司马业看着御史台呈上来的简册,“八日没有动静,刚有消息,便是拆一神祠,斩一郡守。”
顿首行礼后司马业未叫起,御史大夫杨旷还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他微微抬了抬头观察司马信的神情,听不出这话是夸赞还是记了司马信一笔。
既让她持节总领灭蝗事宜,即便是有不妥当之处,也只能等人回洛阳再秋后算账;若是现在苛责,便是下了她这个钦使的威信,日后行事,便寸步难行。
“不敬天神,私斩二千石郡守,行事乖张,”杨旷边说边试探着司马业的态度,“启禀陛下,可是要……”
“要什么?”司马业不悦,“朕既让她便宜行事,便是不依钦使指令的刺史,也是杀得的。既要让人做事,又舍不得放权,畏畏缩缩的,如何成事?”
“是,陛下。”杨旷被敲打,顿首道。
“这简册是哪位御史写的,拿回去给他吧。”司马业将简册递给一旁的高健,“没有其他事,就先退下吧。”
杨旷接了简册,行礼后便退下了。
司马业沉沉地看向杨旷退出去的方向,“朕记得,这个樊同,是承德的亲信?”
涉及到几位储君的人选,高健万不敢揣摩圣意,他吓了一跳,忙跪下道:“回陛下,奴不知。”
司马业看他一眼,拿过手边的一卷竹简,醉翁之意不在酒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杀了一个郡守,就沉不住气,朕看,许让何须用江初照这张弓。他倒是喜欢给她人做嫁衣。”
仅仅五日,幽州灭蝗成效显著。前来官衙以蝗换粮的百姓络绎不绝。
司马信跪坐在衙署主位上,心里暗暗赞叹道,还是江初照这主意不错。仅仅开棚施粥,百姓只会等着官府的救济;倒不如以开棚施粥三日,让这些无余粮的百姓先填饱肚子,有了力气去捕杀蝗虫后再来换粮食。这样既救济了百姓,又除了害虫,一举两得。
起初百姓还有所顾忌,毕竟那日蝗虫铺天盖地席来,不伤人不害粮,只团团围着那雕像,而后妖风大作。
司马信不信天命,安抚百姓此为天神都怒于蝗虫残害百姓,因此将这些蝗虫挫骨扬灰了。她还带着幽州刺史郑朋,替代樊同为范阳太守的郡丞于联,幽州和范阳胥吏亲自捕杀蝗虫。
她还总结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除去最鲁笨的捕杀,还可火烧,趁清晨蝗翅露湿难飞用器具抄掠,挖沟坎深埋。
一月时间,成效显著。来官衙以蝗换粮的百姓渐渐少了,有了余粮,便可回乡安顿了。
流民渐少,司马信心情放睛,不似刚来时那般忧心忡忡了,甚至觉得天气也不似之前那般闷热,蒸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盘腿坐在廊亭处,甚至觉得清风徐徐,耳旁有鸟语花香。泡了一壶茶,案上放在置啬夫送来的糕点。
官衙里,江初照将今日的公事收尾,回驿站洗漱后,听说司马信在廊轩中,晚饭来不及用,便匆匆赶了过来。
长廊依池而建,错落有致;池水清澈见底,鲤鱼皆若空游无所依。夜间光影返照在荷叶和石壁上,清新雅致;适摆一壶酒,布一张琴,高山流水觅知音;也适合点一盏灯,煮一壶茶,舞文弄墨寻知己。
于是对岸长廊拐进一人,笼在木雕下竹帘里的夜色中,半身披着月色而来。
池中鲤鱼嬉戏,层层波光粼粼,银光轻踏着涟漪,顺着泛到池壁的清凉跃上正青色宽领广袖袍上。返照的光影在石壁上提了一幅花月夜的画,细小的凹凸处,似刻了一篇对仗工整的骈文。她踏上台阶,翘头履落至石壁之上,步伐匆匆却并不急躁,袍袖和衣摆似铺开的荷叶,随着这一阵清幽的穿堂风,轻点着便下了另一侧石阶。
那一阵不急不慢的风在曲折函廊道中穿梭,竹帘后的侧脸若隐若现,她长发披在肩上,只用簪子在脑后微挽了一下。抱一怀诗书,似踏着一池荷花上的银霜而来。
“殿下,”这一声轻唤,银光轻跃上铺了满桌银月的案上。
司马信抬头,那人掀了竹帘,轻轻俯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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