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
栾沧云站着屋子门前小心翼翼地唤着,又抬起手叩了叩。她的声音轻得如同狸儿叫,一声一声的直挠人心。
没有动静。
她估算了一下时间,得出了一个结论——小姐大抵还没有起来。
她本意回去,迈出了一只脚,又想到可以先帮小姐将洗漱用具以及服装发饰备好,还是将其收了回来。
她尝试着推门,发现并没有落锁后,轻柔地推开,跨过门槛——进!
大家闺秀的闺房很是清新自然,如果除去床榻上窜成个团的被子,帐子乱七八糟也不整理一下,整体看上去便不会那么有违和感了。
哦,还有未换下寝衣便在窗前写字忙得正欢的大小姐。
女孩端坐于书桌之前,一手握书,一手执笔,在宣纸之上舞到飞起。她神态认真,双眸隐隐透露出来从容以及伶俐。
她到底在装什么啊?!
“虞小姐的毅力还真是强大,这不过才刚刚过了辰时,小姐便起来晨读了呢。”栾沧云懒得行礼,将食盒搁置在房间内的小圆桌上,吊儿郎当地阴阳怪气。
虞旧愔搁下手中的狼毫,睨目瞥了她一眼:“并非辰时,我不到卯时便起来了。”
“啊?”栾沧云讷讷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主子起得比家仆还要早,什么概念?!
不过栾沧云又快速整理好表情:“是有许多苑内事务吗?交给我与戚凌处理便好了,何必要日日操劳?”
“不是苑内,是府内。”虞旧愔放下书,转身看向栾沧云,“戚凌身为掌侍头头,又是淡潇苑的管家,事务繁多,管理苑内三十多号人,我岂是可以再麻烦她?况且——”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栾沧云:“你所能识得的字又不多。”
之前在东地主府,栾沧云的学识可是教她大开眼界——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只识得自己的名字的人啊?!
虞旧愔扶额:“不如……教你识字罢。”
栾沧云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语惊愣住了。教她识字?谁来教?她还配识字?连她这个见识浅薄的“贱民丫头”都听出来这句话是一个病句了。至少对于她来说,是一个病句。
“小姐又取笑我。”栾沧云默默别过了脑袋。
虞旧愔并未听出小侍女话语中的一丝伤情,眼睛半眯,显然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模样,但很快,她便从中听出了不对劲来:“欸,我昨日不是才于你讲不必在意高低贵贱之分的吗?你今日怎么仍然对我一口一个‘小姐’地唤着?”
“有吗?”栾沧云微怔,记得昨日虞旧愔只有让她不贬低她自己为“奴婢”,她亦不自称“小姐”来着,“高低贵贱”四个字倒是未曾提起来过,“没有吧。”
虞旧愔打了一个哈欠:“往后不许这么唤我。你是我的贴身侍女,何必在意那些老掉牙的礼节呢?”
栾沧云半蹲领意:“好的,小姐。知道了,小姐。”
虞旧愔:“……”
罢了,她爱怎么唤便怎么唤罢。
而栾沧云躲在死角处偷笑。
她就是要教这个高高在上的小姐难堪!
“小姐,先用早膳罢。”栾沧云拉出圆凳,拍掉了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是我路过厨房的时候,主厨宁萍托我带过来给小姐的。”
做完这些,栾沧云径直走向床榻,卷起来一边帐子,开始叠被子。
虞旧愔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又慢吞吞地挪到圆凳前坐下,打开食盒的盖子。
栾沧云原本聚精会神地叠着小姐的被子,忽而听闻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哟,红糖馒头。本小姐只不过是随口一提,宁妹妹竟然记得,实在是有心了。”
栾沧云叠着被子的双手一顿。
“宁妹妹的德行如此优秀,本小姐都不晓得究竟要如何待她才得以报答这份恩情。”
栾沧云抓着被子一角的指甲断了一节。
“不如将宁妹妹也划进本小姐的贴身侍女列表?宁妹妹性情泼辣,正是历练的好苗子。”
栾沧云将叠好的被子朝着床榻的角落猛地一扔!
虞旧愔正吃着宁萍做的红糖馒头吃得欢,被那猛然的一声巨响给惊得不轻。她看了看被掀飞起来的帐子,又看了看站在床榻前垂首默不作声的小侍女:“怎么了吗?”
栾沧云沉默片刻,抬起手将帐子捋平整后挂起来:“没有的事,被子太重了。”
虞旧愔:“……”
她寻思春天盖的薄被子也没有那么重罢?又不是下雪天盖的棉被子。
而且,这个小侍女昔日也没有如此柔弱罢?!
虞旧愔思考一瞬,得出来一个结论——哦,定然是小侍女这些日子以来吃不饱穿不暖,硬生生是将身子给搞坏了。
嗯!一定是这样的!
虞旧愔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向小侍女抬了抬捏着红糖馒头的指尖:“既然身子虚弱,便多吃点东西。来,你也来一个,很好吃的。”
栾沧云回头,见那宁萍做的红糖馒头,心里头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火气,烧得她牙痒痒。
栾沧云冷漠地回复:“那可是小姐的吃食,我身为一个侍女,岂有共享之理?小姐你还是自个儿慢慢享用罢。”
随后,她转过身,毫无礼数地将自家小姐晾在了后脑勺之后。
虞旧愔:“……”
惹她了?
“小姐,你想要梳什么样的发髻?”
栾沧云生硬地将自家小姐“强行”按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语气不好。
虞旧愔被小侍女的这副架势给吓得不轻:“没、没有必要梳罢……”
“呵呵。”栾沧云握起橡木半圆梳,在自家小姐脖颈处的栗发上比划着,“小姐可是官家女子,岂有不梳头之理?这若是传出去,外头都不晓得要掀起什么流言蜚语呢。”
虞旧愔在铜镜中注视着小侍女握着的梳子,只觉得若是自己依旧拒绝,下一瞬便会脑袋身子分家、身首异处。
为了保命,她还是妥协了:“那便谢谢金钏了。”
虞旧愔疲倦地拉开抽屉,替小侍女从中取出木匣子,打开木盖:“梳罢。”
身后人照做。自带有养发功效的橡木半圆梳蘸过特制的梳头水,插入栗发一梳到底。
空气中散发的火药味渐渐消散了。
虞旧愔松了一口气。
吓得本神明心惊胆战。
梳子的梳齿途径后颈温柔骚过,而后又立即退开,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虞旧愔的呼吸屏住一瞬,鸦羽般的眼睫毛微微下垂。
真是奇怪,儿时日日与戚凌梳头,皆感觉自然。如今只是换了一个人而已,为何头脑传递给她的感觉会差得如此之多?
“小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栾沧云捧起木匣子,小心翻找着,生怕一个不留神,便将高价发饰给弄坏了,“你想要梳什么样的发髻?”
虞旧愔回过来神:“同昨日一般,随意拿根白玉簪子尽数绾起便好。”
栾沧云的目光从各种发饰上移开:“那怎么行?空用一根白玉簪子,连一个发饰都不用,哪里是一个贵人应该有的样子?”
虞旧愔沉默片刻,似乎是终于破罐子破摔:“不瞒你说,我其实……不会梳头发。”
“……”
二人静默三息,彼此大眼瞪小眼。
栾沧云无辜地眨吧了两下水灵灵的双目,终于是败下阵来,忍不住笑出声音。
但也是仅仅流露出几丝气息。栾沧云以手握拳抵在嘴边干咳一声,装作一副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也什么都没有做的模样。
虞旧愔:“……”
看来小侍女的火气是消散了啊。
虞旧愔的心情大好,见小侍女嘲笑她也不生气,反而半起了开玩笑:“以前戚凌还在的时候,都是她来照顾我,她来帮我梳头发。如今戚凌成了掌侍头头,没有人来照顾我,更没有人来帮我梳头发了,怎么办呢?”
“好办啊。”栾沧云的唇角终究是没能够压住,拈着一根白色步摇真诚地对着自家小姐笑,“金钏来照顾小姐一辈子,来帮小姐梳一辈子的头发。”
虞旧愔眉眼弯弯:“好啊。”
随后,她注意到了这根白色步摇:“这根步摇是我第一次与戚凌见面的时候,她送给我的。戚凌说,步摇,不摇。官家小姐需要重视礼仪,步子不慌不忙,无论情绪如何,都不可以失态。现下你帮我戴上罢。”
栾沧云捋一捋步摇上垂下来的流苏:“金钏得令。”
梳好了头发,又该换衣裳了。
“话说回来,”虞旧愔站起身来,“如今戚凌已经是及笈之年,依照缘起国奴隶婚嫁的标准来看,是时候给她找一个好少年嫁了,也好回报她这些年来的养育之恩。”
“小姐说的都是对的。”栾沧云略带僵硬得开口。
方才离得远,没有注意到。现下近在咫尺了,才发现,小姐的年纪没有她的大,个子倒是比她要高上许多了。
都快不能平视了。
“哟。”虞旧愔站在她面前,伸手比了一下二人的身高,调侃着,“你的年纪要比我的大吧?怎么这么小一只?”
栾沧云:“……呵呵。”
虞旧愔不再逗她,转过身子:“宽衣罢。”
栾沧云想要骂自家小姐,但是忍住了。噔噔噔跑去衣柜替那个令她又生气又无语的某个人挑选衣物,全程咽着一口气。
虞旧愔欣赏着小侍女的小表情,忍笑忍得腹部抽痛。
被身份压制无法发作的栾沧云憋着火气随意抽出一套青绿套装刚准备拿出去,却听对方开口:“都快五月了,穿那样厚的外套不得将你家小姐闷坏?嗯?”
栾沧云沉默着将外套塞回去,换了一件轻薄的纱衣。
闷坏她罢了。
大家闺秀?仪态端庄?
好罢,只中了第一个。
第二个完全就是摆设。
“小姐,你确定我要如此打扮吗?”
栾沧云与镜子中的自己干瞪眼。镜子中的她被自家小姐打扮得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哪里有一副家仆应该有的模样?
“好看。”
虞旧愔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女孩一袭橙衣宛若暖黄橙光,被白色发带勒得纤细的乌发自然地搭在左肩前。柳眉凤眼,俏鼻朱唇。十指纤长,身段匀称。加上妆容的点缀,教她的姿色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
虞旧愔一边眉梢微微挑起。
不愧是她的小侍女。
栾沧云:“……”
虞旧愔是高兴了,可是栾沧云却憋屈了。
往后信谁都不可以再信那位“经验颇深”“对小姐很了解”的戚凌了。
入夜,万物寂静。
淡潇苑的夜晚是不需要守夜的。
只因他们个个都是以一打十的高手,完全不用担心会出现什么意外。
“贱民丫头,今儿个与小姐相处如何?”
戚凌端着烛台靠在栾沧云屋子的门框上,疲倦的脸色透露出她显然是累了一天。
“……”栾沧云不想理她。
“说话呀,傻了吗?”
“挺好的。”
“具体一点,哪里‘挺好的’?”
“就……都挺好的。”
“你是不会表达出来吗?”
“可能是的罢。”
“罢了。”戚凌打了一个哈欠,“你若是不困,可以先不睡觉,出去逛逛,熟悉熟悉环境。”
栾沧云抬起头:“真的假的?”
戚凌打了一半的哈欠打不下去了:“当然是真的,我还会骗你?”
栾沧云心说,你把我骗得挺惨的。
“那我出去了?”栾沧云起身跨过门槛出去。
“去罢。”戚凌熄灭烛火,“早点儿回来,莫要逗留过久。”
“晓得了。”
栾沧云来到淡潇苑的花园。
这个花园专门生长梅花,特别是春梅,更是开得最多,开得最盛。
她望着尽收眼底的满园春色,心情止不住地飘飘然。
她就是偏爱满园春色啊!
啊——这园,是多么多么的雅致;这花,是多么多么的艳丽;这夜,是多么多么的寂静。
地上铺着平整的大理石砖,为这圆子又平添了一副简约美感。
栾沧云仰望星空,零零散散的繁星映照在她的眼眸,是漫天的星河。
今夜是个难得的晴夜。
她想要起舞一场。
她自小喜爱跳舞,早年看着地主家的女儿可以学习跳舞,她可是又羡慕又嫉妒。
后来她采用“偷听”的方法苦练舞蹈,如今的技术可以说是造化。
可惜在寂静的夜里,是不可能有音乐的。
说曹操曹操到,隔壁少爷的玄蔻苑响起了丝竹管弦声,似乎是在开小型宴会。
看来是少爷又在寻欢作乐了。
天助一臂之力,她不可以辜负!
栾沧云抬起手,迈开腿,就着微弱的乐器演奏声,在花园内跳起了舞。
虽然不足以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形容,但是恰好可以用“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形容。
一曲罢,舞终止。
栾沧云缓慢地将最后摆的姿势收回,抬头望明月,垂首即叹息。
她的这一生,又应该以如何结局收尾?
栾沧云正伤感着,忽闻身旁树上传来一声巨响,她下意识看过去,见一个人影径直掉下树来。
“咚!”
栾沧云没眼看地遮住眼睛。
听声音,大抵摔得不轻。
贼人?
不对,淡潇苑的治安那样优秀,不可能会有贼人闯进来。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栾沧云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剥开草丛,向里面探过脑袋。
真相就是——自个儿亲自看看不就晓得究竟是什么东西了吗?
待到看清那人是谁,栾沧云整个人都蒙了。
“小姐?!”
虞旧愔借着月光看过去,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慌:“不、不是!我……”
虞旧愔揉了揉脑袋上硬生生摔出来的“大圆包子”,嘶了一声:“你、你听我解释啊喂!”
栾沧云见自家小姐的狼狈模样,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哦,金钏晓得了。”
虞旧愔的眼睛睁得滴溜圆,就差将“警惕”二字给写在脸上了:“你晓得什么了?”
“小姐是在树上掏鸟蛋罢?”
“啊?”
独舞月下,魅影有情。
与人间寥寥月色,长眠一场。
今夜是个难得的晴夜。
“好生神圣的圣殿,供奉的是哪位神明呢?”
栾沧云大半夜不睡觉,偷溜出来玩。
溜达着、溜达着,溜达到修建在无名大街的神殿门口。她见这座神殿飘出来的香料气味好闻,索性进去看看。
夜深了,神殿内无任何前来拜见的老百姓。
这座神殿是皇家的十七皇子遣派人修建的,自然不会有无尼姑之类的“工作人员”。
到底是皇家神殿,屋顶破个大洞是何意啊喂?!
这要是让这里的神明晓得了,不得怪罪下来?!
心疼这里的神明三息。
栾沧云不认识匾额上的字,不晓得这里供奉的是哪位神明。
但说到底还是神明,拜一拜总不会有什么不好的。
神殿内烛火光线十分昏暗,点的是地灯,唯有供桌前的那一圈还勉强亮些。
莲花神台之上,一座巨大贴金神像,看身形,是个女子。神明身子微侧,一手搭于心口,一手随衣摆垂下,指尖拈着一根麦穗,长发披散于腰后,脸庞被一张白玉面具遮住,以某个微小的角度向下倾斜,仿佛和蔼地微笑着俯视着芸芸众生。
栾沧云从边上取了三炷香料插进香炉,点燃,鞠躬拜了一拜,转身打算离开。
她的脚停留在半空中,最终并未踩下去,反而收了回来。
来都来了,不得虔诚点拜吗!
栾沧云寻了个蒲团,闭上双目跪伏,虔心许愿。
“民女金钏,希望日后在虞丞相府生活安定,与下人们相处得来,与小姐关系和睦亲密。还望……神明大人听到民女的祈祷,赐福予奴婢。”
栾沧云许完了愿,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她长舒一口气,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向下至嘴边停顿,再向下至心口,摊开手掌,掌心向上,上身虔诚地拜倒。
烟雾缭绕着,斜升入空中。
月光倾洒,斜洒在少女拜倒的身影上。
她从未拜过神,以前再走头无路,也绝对不会想到来神殿祈祷获得心灵安慰。
如今衣食无忧,过得也还挺愉快自在,怎么还反倒拜起神来了?
况且她拜得还挺虔诚,这才是最一言难尽的。
栾沧云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裙,转身离去。
袅袅烟气中,神像的白玉面具明明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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