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长街——无名大街。
长得望不到尽头,大街两侧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店铺和小贩,上空挂着无数反光彩带,被夜风吹得扬起,大红灯笼和飘飘的招子高低错落。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与友人笑谈风声。乐坊里喜庆的曲子在大街上回荡。
天气虽冷,但依然抵挡不住老百姓们对过年的热情。
当真是人间烟火气息十足。
为何叫作无名大街呢?
各代皇帝词穷,实在是想不出用何词才得以形容这条大街的繁华,因为好像什么词都配不上它。
既然没词可以用,那么干脆别用了。
于是,先帝大手一挥,直接简单粗暴地给这条大街赐名“无名”。
……怎么感觉跟阴曹地府的某条大街一般。
栾沧云被这种世态所吸引,不由得向前走了几步,而当她回过头来时,却发现身后的自家小姐不知何时戴上了幂篱,雪白的半透明纱帐遮住华美的面容,显得端庄又神秘。
更像锦娘了。
除了锦娘独有的墨绿色眼眸以及如同神仙一般的气质,小姐与锦娘不能说是毫无关系,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栾沧云不理解自家小姐闲着没事戴个幂篱作甚,指了指纱帐:“小姐,你这是……作甚?”
“哦?金钏是说这个?”虞旧愔拨了拨纱帐,语气略显埋怨,“我平时自个儿出门时,自然是不用多做装扮的。如今多个你,反倒麻烦起来了。”
“未出阁的女子不便多见外人”。这条礼数是戚凌告诉栾沧云的。她也懂此时自家小姐所表达内容的意思。无非就是“外人自然是没见过本小姐,所以本小姐可以毫无负担地出门,但外人见过身在丞相府的你,本小姐便要装扮一下了”。
栾沧云莫名地尴尬。
她是不是应该向自家小姐道个歉什么的……
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对方叹了口气:“罢了,反正也是我自个儿说要出来逛游的,怪不得你。”
虞旧愔仿佛放下所有束缚,如同野蛮自由生长的植物:“今儿个咱们熬到丑时!”
丑时……
栾沧云默默盘算时辰,现下恐怕……连戌时都不到……
这得熬到她困到倒地就睡罢?!
而且,以虞旧愔平时的作息规律来看的话,就连她都要与刚入府第一日蓝春的反应一样了:小姐今儿个吃什么了?快去厨房看看是不是有人下毒了!
刚刚才彻底收工的膳堂内,倚在床榻累得要命的宁萍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头,皱起眉头:“是不是又有人在肆意诽谤我的厨艺了?”
正为她阅读话本的蓝春闻言停下来,抬头调侃:“那个人真会骂。”
宁萍气得丢了个软枕过去:“蓝春哥,你这是何意?!一天到晚就知道想鬼点子来气我!你明天没饭吃了!”
“别啊,我错了成不成?”蓝春任由那个软塌塌的枕头砸向他的胸膛,“我们主厨大大宁妹妹最好、嘴厉害了,定然是那个人胡说。”
宁萍的腮帮子圆成河豚,气鼓鼓地瞪着他。
蓝春与她对视,那双略带怨愤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他与她离得极近,说是近在咫尺都不过分。
不知是不是因为火盆生得过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两人的脸颊都有些许燥热。
蓝春反应迅速,极力掩盖住眼底的那份温情,装作自然地放回软枕,搁下话本,起身帮宁萍掖了掖被子,语气温柔:“这几日你累着了,早些歇息罢,我就不再打扰你了。戚姐,还在等我过去帮她搬东西,就先走了。”
语毕,他将所有少年心事掩盖住,转身离开。
宁萍目送他出去,直到他关上自己的房门,她才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她将手掌覆在心口,感受着那里剧烈的跳动。
她翻身躲进被子里,享受着空气渐渐变得稀薄,试图将少女心事掩盖。
半晌,她猛然掀开被子:“戚姐不是与隔壁玄蔻苑的掌侍头头一同出去了吗?”
“这个,你帮我拿着。”
栾沧云接过自家小姐递过来的植物种子:“小姐,你是要搞植物杂交技术吗?”
虞旧愔打了个响指:“猜对喽。”
而后,虞旧愔又拿起那袋种子,装进锦囊,俯身系在小侍女的腰间。
哪有主子向家仆俯身的道理?栾沧云拒绝地向后退:“不敢。”
虞旧愔的动作迅速,在她躲开之前一瞬便已经系好了,得意地朝她挑起眉梢。
栾沧云:“……”
小姐好生闷骚。
罢了,小姐开心就是了。
“哎——”
有人惊呼,栾沧云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几个彪形大汉肆意撞人,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向前方冲去。
眼看着便要冲来——
来不及躲了,栾沧云连忙护在自家小姐跟前,闭上眼睛,等待着被撞倒在地的铺天盖地的疼痛袭来。
可是,那阵预想中的疼痛并没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她熟悉又安心的草木香气。那股香气包裹着她,一双细长的手臂从身后环抱住她,向一旁偏去。
没有撞击感。
只有安全感。
随即,这个怀抱松开了她。
栾沧云抬眼,与一双墨绿色的眼眸对视。
那张面容见她睁眼,立即抬手覆住她的眼睛,栾沧云陷入黑暗。
再次重见光明,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张面容,只是眼眸转变为熟悉的栗色。
栾沧云扶住自家小姐:“小姐,你没事罢?”
“没事。”
“为何是小姐护住我?不应该是我护住小姐的吗?”
“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还护住我?护住你自己都狼狈。”
“没事!我、我可以护住小姐的!这是我的本分!”
“还本分呢,你又不是侍卫,管那么多作甚?”
“我真的可以的!”
“好好好,你可以,下次你护住我。”虞旧愔正了正幂篱,抬脚离开,“走了,换个地方玩。”
栾沧云把松了的发带系得紧了些,提裙跟上。
她暗暗发誓,往后余生,定然要护住小姐!
“你拜神?”
虞旧愔被小侍女拉到一座神殿前,她抬头望着神殿上方的匾额,眼神晦暗。
“三年前拜过一次,当时因为不认识匾额上的字,不晓得是哪位神明,现下我晓得了。”
——草木神的草木殿。
虞旧愔沉思片刻,试探性地问:“你先前,有拜过其他神吗?”
“没有呀。”栾沧云因为跑得太快,还在喘着粗气,“怎么了?”
“没什么。”虞旧愔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只是有规矩,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拜一位神。”
“谁规定的?”栾沧云不开心了,“拜什么神,是一个人的自由,为何要定这种不人性化的规矩?”
虞旧愔:“……”
不是,这只不过是她的私心。
栾沧云进入神殿,要了三炷香,刚准备将其插入香炉中,却被一股力道扯住袖子。
虞旧愔的表情不怎么好看:“别拜了,不会灵的。”
栾沧云回头:“明明就很灵的!我三年前来拜,拜的是万事顺遂,结果应验了的。小姐,你也拜一拜!”
虞旧愔两只素手一摊:“我为何要拜?几两泥塑贴近的玩意儿,还不配要本小姐的膝头。”
栾沧云心里嘀咕:这种连神明都不惧怕的语气,不愧是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嫡女,不愧是我家小姐。
她记起来了:“那小姐在闺房内摆一个草木神的木雕作甚?”
虞旧愔面不改色:“装饰。”
栾沧云:“……”
无妨,我家小姐说什么都是对的。
但是……
栾沧云的表情纯洁:“小姐为何不拜神?”
虞旧愔:“……”
“走罢。”她拂袖而去。
再多待一息她都觉得难受!
从这之后,她收获了个张口闭口就是“为何”的小侍女。直到她承诺她是真的不拜神,此前不会,往后也不会,小侍女方才罢休。
走着走着,栾沧云饿了,她左顾右盼,见街上没自己喜欢吃的小食,便抬头问自家小姐:“小姐,你晓得哪里有卖冰糖葫芦的吗?”
虞旧愔侧目:“怎么,你想吃?”
栾沧云垂首,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虞旧愔拒绝:“外头卖的都不干净,咱们不吃。”
栾沧云:“……”
“嗖——”
栾沧云下意识回头:“何物?”
虞旧愔看过去。
四下无异常。
定然反常!
她将小侍女领到一处角落,顺了顺小侍女以雪白发带束着的乌发:“在这儿等我,我一会儿便回来。”转过身走了几步又觉得不放心,回头叮嘱,“不要乱跑。”
栾沧云应声,也不去多想自家小姐要去作甚。
反正小姐做任何事情,都一定有小姐的道理。
这么想着,她便倚了墙壁,惬意又耐心地等待自家小姐。
有梅花冷香飘来,栾沧云好奇地向身旁的小巷子瞥去,却见到一棵许久未见的树。
这三年以来,无名大街重新翻修过,原先的街道宽阔了起来,小巷子反而没那么深了。
内部景色一览无余。
——春梅树。
此时正值深冬,按理来说,春梅是不会开在这种时候的。
这棵树虽没开花,但香气丝毫不减。
依旧浓郁。
为她遮挡了大半个月的风雨,散发馨香安抚她的春梅树。
好久不见。
栾沧云扬起笑容,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会儿只余下光秃秃枝子的春梅树,不舍得离开,因为离开了,下次见面她不晓得是何时了。
罢了,期待下一次相逢。
骤然,小巷子的另一个口子外人声慌乱,尖叫声此起彼伏!
“末日啊!有妖!”
“哇——母亲!母亲!你别走啊!为何会有妖啊!”
妖?!
栾沧云活了将近十七年,还从未见过妖。
妖……不是话本子上的传说吗?
怎么……会在现实中出现……
完了!小姐还在外面!
栾沧云顾不了那么多,破罐子破摔一般一抖暖橙广袖,凭空召出一块玉牌,朝着小巷子的口子狂奔而去。
这块玉牌,在她五岁时,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国土醒来那日,便出现在她的袖子中。
玉牌虚浮在她的左手中,半尺长,通体米白,尾部以一条暖橙流苏坠角。
玉牌面上,清晰又威严的烫金“芜云”二字彰显着其力量的强大。
好比仙家之物。
栾沧云冲出小巷子,抬头向着老百姓逃亡的反方向的天空望去。
只一瞬,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漫无尽头的夜幕中,一团妖物正在分食十余个凡人。
目标过高,栾沧云不晓得要如何攻击,不免有些束手无策。
一股香风拂面而来,一抹宛若生机光辉的青绿身影在她身前踏过,向着妖物飞去。
神明降临。
栾沧云下意识想学习,将虚浮在左手中的玉牌猛地朝地上一扔,玉牌便虚浮在地面上。
她纵身一跃,踩上玉牌,扶摇直上建得最高的楼顶。
她踩在屋顶上,目标底了许多。
她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触玉牌面,玉牌如同水波一般荡漾出涟漪,她再一甩手,一道无形的力量骤然施出,打向妖物!
“啊啊啊——”
妖物被这强大的力量打得措手不及,险些撞在青绿衣神明的鞭子上。
这一击打得快准狠,是栾沧云用玉牌以来打得相当好的一击了。
青绿衣神明转头看向栾沧云。
栾沧云被盯得直发毛,露出了无辜的神色。
即使相隔一张白玉面具,她也能猜到面具下对方的表情定然饱含疑惑与赞赏。
青绿衣神明一甩鞭子,鞭子爆发出来含带火焰的力量,霎时间打散妖物半边躯体!
妖物还有力气,见栾沧云愣怔,猛得向她发起攻击!
栾沧云的防备不深,眼见妖物袭来——
“啊啊啊——”
只一瞬,四下恢复平静。
栾沧云睁开眼睛,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妖物,余下的黑烟与血腥味预示着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青绿衣神明的身行踉跄几步,捂住肩胛骨,肉眼可见的狼狈。
大片的血红,猛地映入她的眼帘。
痛觉敏锐……
“锦娘!”栾沧云大声朝那个身影呼喊。
是她……救了她……
她……受伤了……
然而那个身影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脱力坠下屋脊。
轻纱一旋,消失不见。
宛若一场幻梦。
栾沧云失魂落魄地行走在恢复热闹的无名大街上,步子轻浮无力。
锦娘怎么可能是草木神?
要不要告知与小姐?
小姐若是晓得了,会怎么样?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小臂,即使隔着厚重的衣衫,她还是感觉到了比冬日更加刺骨的寒冷。
她下意识看过去,虞旧愔那张由于纱帐而显得朦胧的华美面容映入眼帘。
她有些诧异:“小、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虞旧愔将小侍女拉到边上,再将其抵在墙上,两人挨得极近:“你还好意思问我?我不是让你老实待在那里别乱跑的吗?”
栾沧云见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妥,不自然地将自家小姐推开些:“小姐莫要生气,金钏只是担心小姐厨师,才出来寻找小姐的,还望小姐莫要怪罪。”
而后,她想检查虞旧愔是否受伤:“方才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小姐没受伤罢?”
“什么?”虞旧愔脸色苍白,拒绝了小侍女的好意,“方才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栾沧云一愣,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一转头,无意瞥见一刻钟前被妖物分食的老百姓还原原本本地站在那里,街道依旧热闹,哪里还有方才的混乱?”
“你这是怎么了?”虞旧愔俯下身子观察她,“是不是最近太忙碌了?需不需要我给你放几天假,调整一下?”
不晓得是不是光照的问题,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虞旧愔的眼底,似乎有着一丝戾气翻涌。
“我没事。”栾沧云不动声色地推开自家小姐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只是担心小姐。”
“哦?”虞旧愔的唇角向下垂着,“我怎么觉得,你是去管那些你不应该管的事情了呢?”
栾沧云沉默着,没有答话。
虞旧愔的语气急促:“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你难道要留我一个人吗?”
血腥味。
这是栾沧云从虞旧愔身上闻到的味道。
“小姐,你买来山楂作甚?”
栾沧云捏起一个火红的“小球”,又看了看麻袋里一堆“小球”,好奇地问着。
“摆摊呀。”虞旧愔掏出一个蜜罐子和一大把竹签,“你不是想吃冰糖葫芦吗?咱们直接摆摊,这样就既能拿到银钱,你又能吃上小食,难道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栾沧云的脑袋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什么?不是……小姐?”
“东西都已经买好了,别犹豫了,走罢。”虞旧愔拉上她就走。
虞旧愔租了个小摊子,把冰糖葫芦制作好,依照大小顺序依次摆放整齐,再在一张小木牌上标好价格。
做完这一切,她往背后的墙壁上一靠,舒适得很。
栾沧云:“……”
合着小姐负责购置货物,她负责售卖货物,是罢?
虽然她们卖的冰糖葫芦挺简单,但是好在卖相不错,所以哪怕制作过程再简单,还是吸引到了不少食客。
十银钱一串,不算便宜,不算昂贵。
几根空竹签不小心掉落在地,栾沧云俯下身子去捡。这个间隙,两个少年郎的声音传来。
“喂,你说好了给我买冰糖葫芦吃的,可不许反悔!”
“知道啦,这就给你买——老板。拿一串,打包带走!”
“嗯?老板上哪儿去了?”
栾沧云晓得他们是在找自己,立马拾起最后一根竹签,从桌子底下蹦起来:“在这儿呢。一串是吧?大的还是小的?”
待到看清了这位老板的样貌,夜兰惊了:“金钏?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喊人的?”明菊摩挲了下他的手腕,“金妹妹,你不是吃过晚饭便回房间了吗?为何又出来了?”
栾沧云瞥了眼二人交握的手,不想说话。
靠在墙壁上的虞旧愔自然也察觉到了自己苑中两个下人的亲密举动,翻了个白眼。
栾沧云装作不认识他们,面无表情地打包一串,推过去:“二十银钱,客官拿好。”
而后,她不动声色地把标着价格的小木牌盖上了。
明菊接过来,有些尴尬:“金妹妹,怎么还不理人呢?”
“我……了!”夜兰骂了句脏话,“什么冰糖葫芦要二十银钱?!金妹妹,你真是个奸商!”
“我怎么就成奸商了?”有冷风刮来,栾沧云冻地搓了搓掌心,“反正就是二十银钱,爱买就买,不买拉倒。你们若是再如此,我就收摊了。”
“欸!别啊,金妹妹,我买、我买还不行吗?”明菊终于松开夜兰的手,去掏银钱,直喊冤,“金妹妹,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你若是在卖如此昂贵的吃时,小心草木成大人怪罪!”
“她胆敢怪罪金钏?”摊子后的阴暗处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三人齐刷刷地看过去。
虞旧愔的脸隐没在纱帐之后,连带着声音皆听不出情绪:“你们不知道,草木神非常讨厌一种人。”
明菊和夜兰异口同声地问:“哪种人?”
阴暗中的人嗤笑一声:“那种当着她的面展示两个人有多么恩爱的人。”
完蛋了,不久前二人还手牵手一起到了无名大街的草木神神殿,一起手拉手拜了草木神,还向她祈愿他们要百年好合、天长地久。
“什么?!”夜兰大惊,抓住明菊的肩膀大力摇晃着,“完了、完了、完了!还愣着作甚?快回草木殿忏悔啊,我可不想被怪罪!”
说罢,他拉上明菊朝着草木殿的方向一路狂奔。
明菊回过头来:“金妹妹!新春快乐!明年见!”
两个布衣少年郎很快消失在她们的视野中。
栾沧云捧着三十个银币,有点儿差诧异:“他们还……真信了。银钱都给多了。”
“收着罢。”虞旧愔偏过脑袋,运气异常好地瞥见不远处的一抹浅紫身影以及一抹灰棕身影,目光下移,落在了二人交握着的双手上。
虞旧愔:“……”
得,过年了,小夫妻、小夫夫和小妻妻都出来了,是罢?
忽闻一阵香风,紧接橙影掠过。
虞旧愔下意识看过去。
一个冰凉甜蜜的事物贴住了她那单薄的唇瓣,一双明而亮的乌黑眼眸闯入了她的频率。
小侍女掀开她头上幂篱的纱帐,钻了进来。
栾沧云兴致勃勃地把手中的冰糖葫芦的第一颗山楂在自家小姐的唇瓣上贴得更紧了一些:“小姐,你尝一尝好不好吃?”
对方没动,仿佛失神。
虞旧愔极为认真地看着她。
她们对视着。
周围再无声响。
虞旧愔莫名地觉得脸热。
栾沧云的脸颊早已染上红晕。
好生燥热。
废话,大冬天的,怎么可能会感觉到燥热?
栾沧云有点儿恹恹的,眼眸中起了一层水雾,她的语气放得极其柔软,撒着娇:“小姐,你就尝一颗嘛……好不好嘛……”
虞旧愔回过神来,神情之中盛满了温柔,她轻笑一声,张口咬住了火红的第一颗山楂,酸酸甜甜的口感在唇齿之间蔓延开来。
心跳如擂鼓。
栾沧云见自家小姐吃下了自己递过去的小食,心情立即变好。她退出了纱帐,眉眼弯弯,低下头自己也尝了一个。
味道不错。
她转过头来,笑嘻嘻地问自家小姐:“怎么样?好不好吃?”
虞旧愔意犹未尽,仍旧盯着小侍女看,怎么都不愿意移开视线。她的唇角带着浅笑:“挺好吃的。”
也挺好看的。
“是罢?”恰好这是最后一串冰糖葫芦了,栾沧云只吃了两颗,便把剩下的全部送给自家小姐,“既然小姐觉得好吃,那么剩下的便都是小姐的了。”
虞旧愔把竹签捏在指尖转了转,低头咬下一颗山楂。
真的挺好吃的。
虞旧愔看着走在前面的小侍女轻快蹦跶的背影,将最后一颗山楂咽下,手指曲起,“咻”得飞出竹签,帮路边正准备射弹弓的小孩们提前射下最大的奖品。
寒风带着几片未消散的雪花在华街上空飞舞,人们忘记了寒冷,仅余下连片连片的欢声笑语。
虞旧愔伸出手,顷刻间便被那条小侍女甩在身后的白色发带抚过,带着浅浅的痒意。
盛春触手可及。
她走得快了些,掸了掸小侍女身上披着的大氅兜帽:“慢点儿,走那么快,小心摔着。”
“不怕呀!”栾沧云认真地看向自家小姐,“再说了,就算我摔着了,不是还有小姐你吗?”
“贫嘴。”
“我的口齿可是非常伶俐的!”
临近新年的打更声响起,天公却在此时不作美,下起零零星星的几粒雪花。薄薄的雪花蓬松的堆积在拱桥的青石板上,像是洒在精致糕点上的松软糖霜。
二人在皇城中心湖边,站在烟花最佳观赏点,等待着新年的喜讯。
“小姐,又下雪了唉。”栾沧云伸出手掌,接住一片“柳絮”,那白花花的一点迅速在她温热的掌心中化为一滩水,消失不见。
“嗯,别冻着了。”虞旧愔盯着小侍女的侧脸,渐渐出了神。
栾沧云侧目,上下扫视着自家小姐的衣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半晌,她突然从短袖中伸出手,伸向身旁人的颈部,拨开披肩,一摸领子——既然是单层的。
虞旧愔被她这么突然的举动惊得愣住,不自在的向后退了一步。
“小姐躲什么?”栾沧云顺手解开对方单薄的披肩系带,将其拆了下来,又脱下自己的大氅,照在她的身上,“怎么穿得这样少呀?给你穿着。”
虞旧愔捏着大氅的毛绒边,纱帐后的眼眸出神,渐渐转变为幽深的墨绿色,这双眼眸望着小侍女,有些疑惑:“我不冷。”
栾沧云披上自家小姐的披肩,只觉被一股熟悉又安心的草木冷香所包围,很是舒服。
她伸出热乎乎的手,捧起对方的脸颊,摸了一把,一片冰凉,笑如春梅盛开:“口是心非,还说不冷?”而后收回手。
面颊捧过的触觉仍在。
栾沧云见自家小姐莫名发起了呆,又把手伸到脖子背后,解了几个系带,将袄子上纺纱间的咏荷送的毛毛领子给拆掉了,迅速的围在了她的脖子上。
暗灰色的獭兔毛蓬松柔软,越发衬得她面白唇红。即使隔着纱帐,也能做到看起来像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这下暖和了罢?”栾沧云踮起脚尖,凑近自家小姐,问得带了点儿娇憨的得意,古灵精怪得很。”
虞旧愔望着她,没有说话。
好像……是暖和了不少……
罢了,自信点儿,将“好像”二字去掉。
她盯着小侍女的笑颜,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唇角也挂上了一抹笑意。
要是能一直这样、永远这样就好了。
抛开你我之间的主仆关系,一直、永远沉溺在此时的温柔乡中,永世幸福……
“咻——啪!”
“咚——咚——”
新年的喜讯到来。
“哇,娘亲,放烟花了耶!好漂亮呀!”
“夫妻,我们有孩子了,是新年赐福予我们的。”
“祖母,你在天之灵,过得好吗?”
午夜,满城的烟火盛放,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烟火夹杂着细细碎碎的雪花,为这人间烟火的热闹平添几抹光彩。
虞旧愔如愿以偿看到了烟花,可她的心,却不在那场烟花表演上了。
烟花有什么好看的?
站在她身旁的姑娘,正仰着脑袋,好奇又欣喜地看着满夜幕的光华璀璨,似乎沉醉于其中。灿烂的烟花姹紫嫣红地开满了漫天遍夜,朵朵都印在她的眼眸中。
“小姐,”栾沧云回过头来,春梅一般美丽的笑颜被烟花映照出了更加热情的颜色,“新春快乐。”
“往后的一年里,你要天天开心。”
虞旧愔迟钝片刻,小声回答:“嗯。”半晌,她觉得自己这样显得好没诚意,又添了一句,“同乐。”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抬起手臂,似乎是鼓足勇气,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温柔地揽住身旁人的肩膀,让对方依偎在自己怀里。
她比小侍女高了小半个脑袋,她垂首轻嗅着小侍女发间冰雪的气息,不由得出了神。
喜欢。
真的喜欢啊……
小侍女困倦地依偎在自家小姐怀里,听着周围热闹的人间烟火声,看着夜幕中的灿烂美景,仿佛又回到了早年在东地主府过的一段为数不多的自由之日。
那时,亦有身旁人的陪伴。
第一轮烟花表演结束,围在湖边的老百姓陆陆续续归家,皇城中心的热闹同时削减下去不少。
虞旧愔垂首,想问问小侍女还要不要留下来观看第二轮烟花表演,缺见怀中人不晓得何时闭目休憩了。
少女就这么无比安静、毫无戒备地依偎在她怀里,睡得安心,哪儿还有多年前在东地主府时的胆战心惊?
原来古灵精怪的小侍女,睡着了也可以如此恬静。
时候不早了,陪伴她游街的小侍女既然困倦,她也没有理由继续逗留府外。
她俯下身子,将小侍女打横并且稳稳当当地抱起。
她向前走了几步,发觉小侍女腰间的锦囊会硌到对方,伸出指尖欲将其解下。
“别动……”栾沧云嘟囔嘴唇。
虞旧愔放在锦囊系带上的指尖一顿。
“唉呀……”栾沧云无力地抬起手臂打开那只手,不满地皱眉,“这是小姐的东西……旁人不许……动……”
而后,她像是遭到反噬似的,陷入更加深沉的睡眠中。
虞旧愔听话地收回手,只是将锦囊转了个方向,好不会再硌着小侍女。
原来她在她心中,也占据了一定的重要位置。
她抱着小侍女,走到一个草堆后,再次出来时,她已经变了模样。
还是一袭薄荷青衣,只不过相比前面那件,这一身更为宽大,也更为华丽。
她身长六尺,面扣白玉面具,宽大的斗笠上垂纱虚掩栗色长发。
没有改变的,是那件暖橙的大氅。
她戴了斗笠,自然用不着再戴上大氅的兜帽,但那条暗灰色的毛毛领子,却起到了不少保暖的作用。
虞旧愔站立于墙根前,足底轻点,飞身跃上墙头。
“嘶……”
动作撕扯到她肩胛骨的伤口,渗出血液来。她眉头紧皱,面色苍白。
她强忍着疼痛,抬腿穿梭于房宇屋脊之间。
脚印踏过之处,一片嫩绿生长。
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之间,栾沧云被一股安心的草木冷香所吸引。
她将眼皮撑开条缝儿,见到一个极其模糊、陌生又熟悉的虚影。
她张了张嘴唇,却只能发出几丝近乎于没有的气音。
“草木神……”
“……”
“锦娘……”
“……”
“小姐……”
“……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