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宅阖府上下，除梅夫人院里用白炭外，其余都只有劣等的粗炭来取暖。
这粗炭烧起来可谓浓烟滚滚黑云压城，所以妙瑜妙殊平日从不点炭火，单靠加衣加被熬过冬天。
然而那日，庄妙瑜魂不守舍回到家中，却见房中浓烟四起。
当时情景她很难不往坏处想。
为什么梅夫人要一反常态带妙瑜出门观鸟，为什么就这一次，便使妙殊被猎鬼司指挥使陆屺看中，为什么妙殊恰恰是在今夜生起炭火，那样持续不断的浓烟是能致人死命的！
她夺门而入。
却看见妙殊只是好端端站着，面上黑灰一片，被碳烟熏成只小花猫。
炭盆已经被水浇熄。
原来正是这一浇，令烟气成倍地释放出来，让她恍惚以为、以为——
小花猫仰脸瞧她，看不懂她彼时神色，只茫然道：
“姐姐……你生气么？别生气啦。我在河边呆了一整个白天，实在有点冷嘛。”
这话越说到后头，便越带上撒娇意味。妙瑜听着，慢慢地放松双肩，感到卡在喉间的那一口气终于渐渐散了，随着屋里的黑烟一道散进了风里。
她冷静下来，心说是啊。不会有什么事。妙殊还什么也不知道呢。
就是知道也不会有事罢。
她这个妹妹，从生下来就没哭过，仿佛天生不懂得人间的忧愁。妙瑜想或许这是天注定。从前她们尚且有单独的闺房时，她总在夜里无端流泪，漂泊的黑暗里只剩一方湿漉漉的枕头。若能将妹妹的那一份也哭完了，也就好了。
只是庄老爷不这么以为。
妙殊生来没有眼泪这件事父亲并不知晓，单晓得清明时节为亡妻扫墓，这个女儿竟不为因生自己而难产去世的母亲一哭。
庄老爷对亡妻的情深义重，总因为小女儿的冷漠而复活。
复活的结果就是妙殊受罚。
小时候是干脆利落的两枚巴掌，妙殊双颊红肿如柿，妙瑜替她擦药，一碰就龇牙咧嘴。这么疼，妙殊也没有哭，可见是真的没有眼泪。叫完痛又不知缘何傻笑起来，眨着眼睛望她，双眼亮晶晶，倒像是只被人拍拍头后心满意足的幼犬。
“这个药膏里掺了浸过雪水的梅花吧？香香的。我好喜欢闻。”
“鼻子这么灵呀。”
妙瑜也只好点点她未受伤害的鼻尖，顺着话哄她。
有些事妹妹心里不记挂，她却没法放下。
那两巴掌就落在母亲坟前，是否算成全孝道。
后来，妙瑜思量又再思量。向父亲解释妹妹这副天然的秉性，父亲不会相信。
“究竟是不体面。”
妙瑜想到这样讲。
关乎礼仪之问，庄老爷终于察觉不妥。
“那就罚她跪着！跪到，知道‘孝’之一字如何写为止！”
父亲拂袖而去。在妙瑜那句“还是莫要责罚妹妹了”之前。
家中狭窄，供不下一座叫人跪的祠堂，彼时天上天下落雨，妙殊十四岁，跪在母亲留下的小梅园。清明后，长安春意已有十成，夜里却依旧寒冷。妙瑜举着伞，刚一偏移过去便被父亲喝止，臂弯里挟着的氅衣，也在夜尽天明后成为无用功。妙殊从此膝头落下病根。
妙瑜想，原来自己是什么也没有做成。一载半春秋过去，依旧如此位卑言轻，抵抗不了一桩婚事。
陆屺求亲，缘由尚且不知。
但绝不可能出于爱慕，倒更像是透着戏谑意味的玩弄。
这人不过二十出头便执掌诏狱，手段诡谲残忍，令人胆寒。半月前，镇北侯同禁军七卫左将军私下饮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偏偏两位行伍出身的武将，却被猎鬼司的人悄无声息听去了墙角。翌日，堂堂镇北侯被押下狱，由陆指挥使亲审。
偏偏是镇北侯。此人肥头大耳，庸懦无能，只靠荫封享福，倒也无甚稀奇，只是老镇北侯的夫人，姓陆。
七弯八拐的亲戚攀下来，镇北侯算是陆屺的表叔。
更深的一层，是多年前老镇北侯在战场上，救过陆老爷子一命，对整个陆家有恩。
长辈亲戚并恩人之子，两重身份，照样抵不过陆屺“秉公办事”。镇北侯下狱十数日，至今杳无音讯，生死未明。
陆屺如今位居猎鬼司副指挥使。
猎鬼司，内廷耳目，天子刀兵。如今太后掌权未久，根基不稳，要铲除逆党，操控人心，所以陆屺受倚重、成心腹。
但心腹不会永远是心腹。小女官也不会永远只是小女官。成婚了也可以再和离。
她要往上爬，要快，要把妙殊从这桩荒唐的婚姻里解救出来。
想到此处，妙瑜忍不住深深吸气，深深叹息。
妙殊被她惊动：“姐姐。在想什么？”
“……无事。”
妙瑜摇了摇头。
此时她回过神来，已替妙殊梳好了发髻，一左一右簪上两枚细小梅花金钿作饰。
妙殊左看右看，俨然喜欢极了。妙瑜望着镜子里妹妹喜悦而稚嫩的面庞，觉得实在不宜悲从中来，于是只揉了揉她发顶，道：
“好了。我去喊元嬷嬷，你先在院中玩一会，千万别跑远。”
“知道！”
妙殊举起双手，雀跃地应声。少女双腕素白无饰，她推门出去，兜头撞上满世界茫茫一片雪色。
雪下了整夜，此刻方休。正是风停雪止，天将欲曙。日色尚在四方原野之下，只有一点灰蒙晨光笼罩整院积雪，又被雪面映出微微发蓝的银色来。妙殊提着裙裾，感觉自己仿佛走入巨大的史前冰层中，天地之间只有一整块的、难以言说的寂静。
妙瑜往后房去了。脚步声踏在雪上有种瘪瘪的感觉。妙殊侧耳听着，忽从这阵安稳的足音中听出另一种凌乱的嚓嚓声。
妙殊扭头望去，姐姐发间飘飘的红绸带已拐过了院墙，踏雪之声也渐渐杳然。
另一种声音却愈发鲜明起来。
在角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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