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桃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去拆外婆赵惠子女士的两个纸箱。
宁秉贺还没有回来,屋内黑漆漆得伸手不见五指,沈小桃不小心撞到了衣架,她捂着小腿,一瘸一拐地开门进屋,将两个大箱子从杂物间里拖出来,又去厨房找来一把水果刀,顺着胶带的缝隙划下去,再撕开。
尘封已久的霉味长成了蘑菇的孢子,一如八岁的沈小桃被红色的连衣裙呛得睁不开眼,二十四岁的沈小桃将箱子里的东西全倒在了地上,挨个翻找。
一个记家庭开支和收入的流水账笔记本,几张全家福照片,几套旧到褪色的衣服。
生前戴的金首饰在活着的时候就被舅舅拿下来变卖,留给沈小桃的,都是被“精挑细选”过的物件。
沈小桃在那堆旧衣服里翻找,还真找到了她九岁那年穿的红色夹棉连衣裙。
心跳如擂鼓,沈小桃的手都变得颤抖。
晚上喝的白酒经过肝脏化作了水,沈小桃管不上自己发酸的眼睛,她捧着这件夹棉连衣服,想去找衣服里的口袋。
连衣裙里没有口袋,但背后的地方,明显有不一样的硬朗。
沈小桃用水果刀小心地将旧衣服挑开,被缝制在里面的东西“噌”地掉出来。
——是一张用她名字开户的小小存折。
那是赵惠子一笔一笔积攒起来的卖菜钱。
一大捆的鸡毛菜卖一块八一斤,为了省力气,别的卖菜农早早踩上了电动三轮,只有外婆还用她干瘦的筷子腿蹬着人力三轮,看见买菜的人就会笑脸相迎问人家要不要鸡毛菜。
九岁的沈小桃看到外婆的指甲里有泥,那是她帮乡下菜农在土里拔菜时挖到的。粗糙的掌心一年四季都有黑黑的裂纹,在冬天时会好一些,因为赵惠子会戴半截手套,开线的手套露出来的五根手指各个都粗肿得像泥里刚拔出来的胡萝卜。
沈小桃站在理发店的门口,透过玻璃窗去看电视,偶尔回头去看她的外婆还在不在。
——本就干黑的老太太盘着腿,坐在自己的摊位上,举着鸡毛菜向路过的人展示,在毒辣的日光下看起来愈发的瘦骨嶙峋。
那时候沈小桃还不知道赵惠子的胃里长了瘤,她只知道赵惠子每天吃得越来越少,刚开始是一大碗的米饭,后来是拳头大的米饭,再到后来她一口也吃不下了。
泪水成了决堤的大坝,沈小桃再也无法忍受眼部的酸胀,她“哇”地一声,让所有的悲伤与痛苦都在此刻倾泻。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下雨,她的眼睛是湿绵绵的梅雨天,她的内心是块光滑的岩石,但是此刻正在疯狂的长出青苔。
一小簇一小簇的,仿佛什么诡异的传染病,在她整个身体里发酵膨胀,以思念为名,以悲伤为名。
就在这时,有人抱住了她。
沈小桃听见宁秉贺说:“不哭了。”
“我怎么能不哭?”沈小桃呜咽着,她看着宁秉贺抽抽嗓子,她说,“我怎么能不哭?!”
“我情愿她从来没爱过我,我情愿她将所有东西都留给舅舅,她为什么要管我这个拖油瓶?她的身体那么差,为什么还要带着我?她可以带着钱去舅舅家过得更好的!”
沈小桃的嗓子哑成了破败的风箱,她问宁秉贺,“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小气,她每天天不亮就带我去卖菜,她留我一个人给她看菜摊,她趁机去捡人家不要的臭鱼和烂菜叶子回家煲汤给我喝,我真想告诉她,她煲的汤难喝得要命!”
沈小桃后悔死了!
谁稀罕她给自己留的存折,她就应该让舅舅丢了这些破烂!
沈小桃止不住地颤抖,她被宁秉贺扶着,勉强能与他面对面,沈小桃瘫软着两条腿,所有的一切在她眼底都是重影,她看不清宁秉贺的表情。
她疯狂地宣泄着自己积压多年的怨气:“她和其他人一起骂我是个拖油瓶,说我克死了我妈,害死了我爸,她这么恨我,可为什么还要每天晚上还要哄我睡觉?!”
泪水越聚越多,她的眼眶已经盛不下了,沈小桃握紧了拳头,她气到发抖,气到去打抱住她的人,她觉得自己每根神经都在咆哮。
沈小桃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你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还要给我喝牛奶,为什么要给我唱外婆桥?”
自从有人说沈小桃长得矮后,小气的赵惠子女士斥巨资去小超市里买了伊利的高钙奶粉,崭新的袋子撕开包装,赵惠子每次舀都要把勺子刮平,一勺下去冲一大杯给沈小桃喝。
沈小桃讨厌牛奶的腥味,赵惠子就会拿米花糖哄她——喝了牛奶,等等就能吃米花糖。
沈小桃乖乖喝了奶,没等来米花糖,而是等来了赵惠子唱的外婆桥:
摇啊摇十五摇过春分就是外婆桥
盼啊盼阿嬷阿嬷地甜甜叫
吵啊吵米花糖挂嘴角总是吃不饱
美啊美小脚桥上翘啊翘
“你走后我再也没敢听这首歌,我怕我会再想起你,你知道吗?舅舅让我回来收拾你的遗物,我总是以各种原因推辞,我就是不想来。”沈小桃“哇哇”地哭,她说,“因为我恨死你了!”
那袋500ml的奶粉沈小桃喝了三个多月,沈小桃还真长高了一点点。
沈小桃说:“我知道我很坏,可是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看,你最爱的儿子并没有心甘情愿的孝顺你。他连你的遗物都不想留。”
九岁的小孩也会偷听大人的谈话,卧室的门半掩,刚睡醒的沈小桃听见外婆和舅舅在沙发上谈论如何处置沈承书留给沈小桃的钱,赔偿后所剩不多,舅舅提出正好付他房子的首付。
九岁的沈小桃没有反抗,那是她第一次明白寄人篱下的滋味。
可是沈小桃也知道,连舅舅早上都没有的土鸡蛋,会在早上被完整地剥好放在她的碗里。
存折上有歪扭的字,第一笔存款上面被外婆写着“沈承书留”。
原来外婆没同意。
“你明明说你讨厌我……”沈小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说我害死了你的女儿,还要来拖累你……”靠着宁秉贺的肩膀痒痒得厉害,那里有道指甲盖大小的疤,是赵惠子留下的痕迹。
是八岁那年她刚到她家的时候,沈小桃失手打翻了一碗饺子,赵惠子发疯似地拿前一秒在铁锅里翻炒的铁勺打她。
“你对我一点都不好,真的,你给我穿不合身的衣服,我的袜子坏了好几个洞,让全班的同学都笑我,你明明知道我吃苹果会恶心,却还是给我吃,只因为它便宜。”
沈小桃抱着那件被时间风干了的红色夹棉连衣裙不放手,她哭累了,她想再听一遍外婆桥。
那杯泛着腥味的高钙牛奶,被记忆的齿轮碾压得扎实,浓缩成了馨香的米花糖。
搂着自己脖子的女孩声音越来越小,但始终没有停止啜泣,她反复地询问:“可是……可是为什么你们要爱我?为什么你们爱我却又不告诉我?”
宁秉贺半跪在地上,他像还未被驯服但被套上了项圈的狼,乖顺贴着沈小桃。
宁秉贺用指腹去擦沈小桃残留在眼角的泪,他碰到怀里人的脸,女孩的脸像棉花一样柔软滑腻。
“小桃?”宁秉贺在黑夜中询问。
沈小桃没有睡着,她只是哭累了。
宁秉贺的衣服上全是她成片的眼泪,沈小桃随便一摸,都是湿漉漉的一片。
沈小桃靠着他,往对方的怀里钻了钻,她的手脚全蜷缩在他的怀里。
宁秉贺听到她闷闷地答了一句“嗯。”
宁秉贺听着她的声音,他甚至能想到,那个人的眼睛现在一定肿的像个大核桃。
前不久公司投的项目出了问题,预料之外的亏损让他这几天久违的加了几次班,没想到刚下班回来沈小桃就给了自己这么大一个“惊喜”。
宁秉贺抱着沈小桃,喉结上下滚动:“哭累了?”
沈小桃说:“大学的时候,我把朋友送我的荞麦枕头,哭发芽了。”
沈小桃伸长了手臂,她紧紧搂着宁秉贺的腰,去感受怀里脸侧那片温暖:“为了不拿你的钱,我吃过很多苦,但我都忍下来了。我很喜欢暑假,因为它很漫长,漫长到我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打很多很多的工。但是我很讨厌寒假。”
“我们有个宿舍群,每到逢年过节她们就会将自己的全家福拍到群里,有爸爸有妈妈,有爷爷还有奶奶,只有我孤零零的躲在宿舍里学习。你能想象到吗?寒假的时候学校不准我们留宿,整栋宿舍楼只有我一个人,我躲在床上,不敢开灯,一个人去听卫生间里水管滴水的声音。”
宁秉贺的手覆上沈小桃的头,他从侧面勾住沈小桃的下巴,问她:“那为什么不回来?”
要知道孤独熬过春节的人,从来都不止她一个。
沈小桃的眼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好看,她的鼻头红红的,像小兔子似的。
宁秉贺忍不住去刮她的鼻头。
沈小桃的声音里还有没散尽的委屈,她说:“因为我要独立啊。你不觉得这次再见我我已经很不一样了吗?”
“别打断我说话。”沈小桃不满地努嘴,她和小兔子生气似的甩掉他的手,继续她的碎碎念,“每到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像围着台灯转的飞蛾,在黑暗里憩息,在灯光下飞舞。”
沈小桃问宁秉贺:“其实还挺酷的是不是?”
宁秉贺勾起唇角,看着怀里的小孩姐:“酷得有点过头了。”
沈小桃继续说道:“后来我的舍友们谈恋爱,他们为了男朋友每天要死要活的,喝酒的喝酒,抽烟的抽烟,对了,我抽烟不是为了男人啊……扯远了,看她们因为对方爱不爱我这个没营养的话题而每天活得浑浑噩噩,我就在心里发誓,我日后一定要找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人,我要百分百的爱,我不想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的人。”
沈小桃这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她注视着宁秉贺,问他:“小叔,你说我能找到吗?”
宁秉贺抱紧她:“能,当然能。”
沈小桃尝过最完整的爱,来自于宁秉贺。
她不知道亲情具体的模样,外婆赵惠子的爱像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歪瓜瘪枣的写着给沈小桃存的一毛二毛,那是来自外婆那辈人无声但又沉重的爱。
沈小桃就这么别扭的过了一个阴郁的童年。
她羡慕电视机里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她羡慕理发店里拥有天蓝色运动鞋的小男孩,她羡慕每一个拥有爸爸妈妈的小孩。
直到后来遇到了宁秉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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