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李兰初睡得极不安稳。
入梦便是师父高深莫测的脸,场景变幻,雪夜中一抹时隐时现的背影,再变幻,铜炉上香气缭绕,师父坐在床边,探手撩开她额前的碎发,阁中点了火,昏昏沉沉的,师父的轮廓镀上一层朦胧的光,他低头看着她,只这么安静地看着。
“小姐!”芷兰走进来,见她眉心郁结,似是被魇住了,忙唤一声。
李兰初悠悠醒转,冷汗淋漓。
芷兰将她扶起来:“小姐这是怎么了?晚间的药服过没有?要不要我请大夫来看看?”
李兰初闷闷地咳,待吃了盏茶才把那股郁郁不平的浊气给顺下去,她神思倦怠,但既然醒了,不如找点事做。
“什么时辰了?”
“还早呢,”芷兰望了一眼窗外,不免发愁,“四位宗师今儿一大早就到门厅里侯着了,明知道小姐在病中是不准探视的,那几个老东西脾气刁钻古怪,也不敢撵他们。”
李兰初叹道:“正是宗门大选之际,阁老多年不出文韬阁,我师父又忽然消失了,是该闹一场的。”于是整装更衣,梳洗一番,命人通传。
厅上,天、地、玄、黄四位宗师都到了。
李兰初走到主位坐下,天宗师迫不及待开口问道:“小姐,宗主到底去哪了?”
“师父略感风寒,正闭关修养呢,天宗师无须担心。”李兰初道。
天宗师沉声道:“昨日我就守在宗主的殿前,多次求见,若是往常,宗主的身体再不适,定然也会令人给我捎句话,可昨儿我等了一整天,半点消息都没有。这马上就是大选了,若是没有宗主坐镇,我们四个如何能有余力和各大门派周旋?”
芷兰斟上茶来,闻言笑道:“宗师大人急什么,就算宗主不在,不是还有咱们小姐么?”
“十几岁的女娃,能成什么气候?”右侧的玄宗师冷笑,“当初宗主执意选这个圣女,我碍于阁老的面子答应了,可没说过要听她的指令!不要以为有宗主护着,就能骑到我们头上来了!”
“老三,毕竟是小姐,你怎么说话的?”天宗师低声训斥。可看他脸色,似乎也这么以为。
芷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喜自家小姐受人轻视,却又不敢语出不敬,憋得实在难受,却听主位上的李兰初轻笑一声:“宗师大人说得是,兰初资历尚浅,这宗门里的许多事还需请教各位宗师,只怕不懂的东西太多,叨扰过甚可就不好了。”
她说着一顿,轻叹:“实不相瞒,两日前,师父身体不适,说是天界山住得乏了,打算换个地方休养,师父临走前,特意交给我一个东西,各位宗师可认得这是什么?”她挥手一抛,便将木头做的令牌扔到桌上。
四位宗师见了皆是脸色泛白。那可是宗主令牌,得此令牌者,可号令全宗弟子,调集所有器甲,当年江言叛变之后,师祖太史渊为稳固根基,特制此令牌,上面的字迹也是师祖亲自提笔,绝对假不了。
“我不信!”黄宗师拍案而起,“宗主怎会如此不负责任?怕是你偷了宗主的令牌,拿过来朝我们作威作福吧?”
李兰初笑而不语,倒也不急着解释,任黄宗师气得跳脚,只端坐在位上不动,安静吃茶。
“怎么不说话?还不老实交代!”玄宗师跟着帮腔,“若真是你偷了令牌,我们可去请示阁老,把你赶出宗门!”
这四人气势汹汹,又是武艺高强的老前辈,寻常子弟早就吓得腿软,李兰初却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笑道:“宗师言重了,兰初怎敢扯谎,便是阁老在这,兰初也是一样的说法。”
“你还敢狡辩!”
“够了,老四!”黄宗师刚要发作,当即被天宗师出言喝止。
宗主不在,便是圣女大人说了算,这在神冥宗已是不成文的规定。如今李兰初又持有宗主令牌,便是已将大权独揽于手,他们无论如何是质疑不得的。
“小姐,方才冒犯了。”天宗师带着三个弟弟起身行礼,歉然道,“神冥宗不可一日无主,小姐既得了令牌,我们自会服从小姐的调遣,还望小姐莫怪。”
“怎会怪呢,”李兰初道,“大选将近,宗师应该也有要事忙碌,兰初就不留各位宗师用膳了。”
*
待四位宗师走了,芷兰命人传膳。
李兰初正是病中,食欲不振,只吃了几口小菜就放下碗筷,呆呆地盯着烛台出神。
脑海中浮现出师父离别前露出的一抹笑,无波无澜,又似悲似喜,恍然间岁月繁华如梦渺而过。
那是什么意思?
芷兰出去打了盆热水,恰好碰到两个小丫头正靠着墙说闲话,悄悄听了会儿,一进屋便忿忿不平道:“真是太过分了!小姐是宗主亲封的圣女,如今又执掌宗主令牌,可是名正言顺的代宗主,那帮小的们也真是胆大包天了,居然敢议论起小姐来了!”
李兰初有了一点兴趣,淡笑道:“她们说我什么?”
“两个没眼力的小丫头片子!说宗主因私废公,还说小姐不会武功,担不起圣女的名分,还说……”芷兰气急败坏道,“还说小姐和宗主有私情!”
人人皆有各自的说法,恰如雁过无痕,听听也就罢了。李兰初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问道:“宗门弟子呢?他们是怎么议论我的?”
芷兰道:“除了四大宗师座下的那几个亲传弟子发了几句牢骚,其他弟子们倒没什么意见,还争着抢着要来拜小姐呢。”
李兰初道:“我不过是代行宗主之责,真要一个个过来拜,岂是能拜得完的,帮我都打发了吧。”
芷兰笑着应了一声,拿热毛巾给她擦手,擦了一会儿,又忽地抬起头来:“不过也真奇了,宗主离开有两三日了吧,也没个音讯,这可不像他以往的作风。”
岳如是干预朝政,勾结奸佞,借助神冥宗在江湖的地位挑起战争,早已叛出宗门,既然木已成舟,再怎么挽救也是无力回天,不如想想眼下的要紧事。
可以肯定的是,此事不能让芷兰知道,也不能让四大宗师,以及宗门众多弟子知道,否则定然会掀起一场纷争。
李兰初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芷兰见她不答,又问:“小姐可有收到宗主的信?”
“师父闭关呢,哪还有空给我写信,烂摊子尽管交给我,他一个人休息去了。”李兰初佯作埋怨,困乏地打了个呵欠,回房睡去了。
*
次日用过早膳,门前的积雪化了,李兰初裹上厚重的狐裘,去文韬阁。
文韬阁坐落于天界山西北部,越往上走,路途越坎坷,李兰初一路走走停停,终于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只见周围云雾缭绕,底下的山河壮美无比,她已身处山巅之上了。
“谁?”
阁中忽然跑出来一个青年,海青色衣袍,皮肤白皙,生得秀气俊美。李兰初认出来,那是文韬阁的掌事岑雨骁。
文韬阁专管神冥宗机密要务,这掌事更是位高权重,如今阁老的身体支撑不了几年,岑雨骁单凭一己之力挑起了担子,在宗门中也有一众拥趸,有人说,圣女大人注定是个短命的病秧子,日后的新宗主不如让岑雨骁来当。
李兰初却觉得,岑雨骁是个难得的实在人。
“小姐?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岑雨骁乍一见到萧瑟风中娇喘微微的病弱美人,心下一颤,急忙将人领进去,命人上茶,又命人热起炉子。
“你这阁楼里实在冷,”李兰初耐不住寒意,探身过去摸手炉,岑雨骁来不及提醒她就被烫了一下,呼呼地吹指尖,“阁老怎么受得了。”
“他老人家平时也不来这儿,我冬天里不爱生火,所以总是冷的,就连下人们也不爱来,”岑雨骁含笑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里,“小姐是来找阁老的?我刚命人传话去了,估摸着再等等他就来了。”
李兰初笑道:“不急,许久不见你了,正好说会儿话。”
他们二人的关系虽谈不上热络,好歹也是同宗的亲友,论长幼尊卑,岑雨骁应该算是她的下属,因此李兰初说这话时理所应当,岑雨骁听了,却是另一番感受了,俊脸一红,柔声道:“小姐想聊什么?我今儿不忙。”
李兰初放下茶盏,道:“我想你应该听说我代行宗主之责了吧?”
岑雨骁点头道:“听说了。”
李兰初问道:“你可有异议?”
岑雨骁连忙否认:“自然是没有的。”
“为什么?”李兰初打趣,“他们都说,你比我更适合继任宗主。”
岑雨骁立马正色道:“这怎么行?师祖太史渊生前明令规定,只有宗主才能决定下一位继任者,小姐是宗主岳如是亲手培养的徒弟,也是宗主唯一看重信赖之人,我又怎么能越俎代庖,去争抢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呢?”
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李兰初边听边笑,直到岑雨骁无奈告饶,方才端正姿态,手指轻叩着桌案:“既如此,我有句话要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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