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琬潼像指挥千军万马般调整着几盏巨大的专业摄影灯,灯架上的柔光箱和蜂巢罩角度刁钻,光线在堆满静物的背景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锐利几何。
凌琬潼头也没抬,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亢奋,“快!时朗,帮我把那个反光板挪到四十五度角!对,就那里!”她指着角落里一个银色圆形反光板。时朗依言照做。
背景台上精心布置着一组静物:一个表面布满手工捶打痕迹的古老铜钵,里面盛着几颗颜色妖异、仿佛不属于这个维度的矿石;旁边随意散落着几支沾满厚重油彩的旧画笔,笔杆上缠绕着褪色的金箔;从野兽派订购的进口花材;一尊线条扭曲、充满未来感的3D打印树脂雕塑底座上,却压着一本摊开的、羊皮纸封面的古籍。冲突,碰撞,却又奇异地被光线统一起来。
“色彩问题待会儿说,先帮我搞定这组片子!”凌琬潼调试着相机参数,眼睛紧盯着取景器,“我要的是迷幻到眩晕,但又要透出拉斐尔前派那种古典的细腻质感!灯光是关键!”她语速飞快,带着艺术家特有的偏执和兴奋。
时朗被她的气场感染,也专注起来,帮忙调整反光板的角度,细微地改变着静物暗部和高光的过渡。就在光线趋于完美的刹那,工作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Sherry!你要的备用镜头我给你拿来了!还有……”那个声音戛然而止,是一个穿着学生会制服的女生,显然是Sherry叫来送东西的。
“Mason?” 那个女生有些惊讶,随即换上得体的笑容,“你怎么也在这儿?”
Mason他晃了晃手里的相机包,“琬潼之前问我借了个广角头拍装置全景,正好带来。”他语气随意,仿佛只是碰巧。
凌琬潼终于从取景器后抬起头,看着Mason,不耐烦地挥挥手:“Mason你来都来了!别杵门口挡光!广角头放桌上!Sherry,把镜头给学姐助理!时朗,反光板再往左偏五度!对!Mason,你眼神毒,过来帮我看看这个高光溢出的地方怎么压!”
场面瞬间变得有些拥挤而忙碌。其他两个女生放下包和东西,识趣地站到一旁观摩。Mason依言走过去,站在凌琬潼旁边,微微俯身看向相机屏幕,金发垂落额前。他指着屏幕某处,低声说了几句术语,凌琬潼皱着眉点头,迅速调整了其中一盏灯的功率。
时朗和Sherry成了临时的灯光助理和静物微调师,在凌琬潼精确到苛刻的指令下移动着反光板和静物的位置。Mason偶尔会提出一个关于光线层次或阴影过渡的建议,精准且实用,与凌琬潼激烈讨论几句,往往能一锤定音。给Sherry送镜头的女生站在一旁,抱着手臂,精致的妆容在变幻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眼神在专注讨论的Mason和忙碌的时朗之间不着痕迹地掠过。
空气里是摄影灯发出的嗡鸣、相机快门的咔嚓声、以及凌琬潼时而兴奋时而暴躁的指令。时朗全神贯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当一组光线复杂到令人发指的照片最终在凌琬潼的相机屏幕上呈现出她想要的效果,竟真的呈现出一种跨越时空的、古典主义与现代主义交融的奇异和谐时,工作室里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
“成了!完美!”凌琬潼长舒一口气,像打完一场硬仗,脸上是纯粹的满足感。她拍了拍Mason的肩膀,“谢了,大金毛!眼光够毒!”又转向时朗和Sherry,“还有你们,灯光小能手们!时朗色彩问题包在我身上,随时来问!”
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Sherry笑着上前和凌琬潼讨论起照片的后期方向,助理开始收拾器材。
工作室就是一个刚经历完风暴的艺术战场。巨大的专业摄影灯已经熄灭,留下灼热的余温。那组被凌琬潼描述为“迷幻浓烈、古典又现代”的静物照片终于定格在相机存储卡里。拍摄过程堪称一场精准的协同作战,Mason对光线近乎苛刻的把控,Sherry和她的助理,那位艺术社一位手脚麻利的学姐,对道具位置的微调,以及时朗时不时从旁观者角度抛出的、直指核心的视觉建议“左边反光板再抬高一寸,让那个棱角的影子斜切过去,对,就那样,冲突感更强了”。
“感谢!”凌琬潼终于从相机后抬起头,脸上带着少有的、纯粹满足的疲惫笑容,像刚打完一场胜仗,“特别是最后那组光,Mason,绝了。谢了各位,改天请你们喝我珍藏的哥斯达黎加瑰夏,手冲的!”
人群开始松散。Sherry和助理收拾着零散的道具,小声讨论着待会儿去食堂吃什么。时朗这才想起背包里那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她走到正弯腰整理三脚架的Mason身边。
“Mason,”时朗叫住他,从背包里拿出那个装着洗净叠好衣物的袋子,递过去,“衣服,洗好了。谢谢。”
Mason接过来,袋子很轻,带着洗衣液的淡香。“小事。”他随意地拎着袋子,目光落在时朗脸上,她额角的汗还没干透,几缕碎发贴在颊边,琥珀色的眼睛在工作室复杂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现在回宿舍?”
“嗯。”时朗点头,把背包甩上肩。
“正好,我要去足球场踢会儿球,”Mason指了指外面渐暗的天色,“顺路一起走?球场就在回宿舍那条路旁边。”他语气自然,像是再寻常不过的提议。
时朗没多想,刚经历了工作室的“战斗”,此刻只想吹吹晚风:“行啊。”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依旧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气息的工作室,将里面的喧嚣和灯光抛在身后。校园小径两旁的路灯次第亮起,在浓密的树冠下投下温暖的光斑。微凉的风带着草木气息拂面,冲散了工作室里浓烈的艺术气味。夕阳把长长的林荫道染成暖金色,树影在地上拉长、交错。脚步声在安静的校园里显得格外清晰。
沉默走了一小段,气氛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共同经历过忙碌后的松弛。Mason侧头看了时朗一眼,忽然开口:“之前在工作室,看到你摊开的速写本了。那只……机械鸟?设计很精巧。关节部分好像在有意模仿鸟类飞羽。为什么要做那样一个芭蕾舞者造型的?”他问得随意,但眼神里带着真实的兴趣。
时朗有些意外,没想到他注意到了。“嗯,”她点头,谈到自己的作品,语气不自觉地带上温度,“想让它动起来有芭蕾舞者那种轻盈又带着力量感的姿态。关节联动是关键,卡了很久。”琥珀色的眼瞳在夕照下显得更亮了。
“为什么是芭蕾舞者?”Mason追问,脚步放慢了些,青蓝色的眼睛在暮色中像沉静的湖泊。
时朗的脚步也慢了下来,眼前似乎浮现出苏筱琼在练功房里旋转的身影。“灵感……来自一个朋友。”她没有深说,只是简单带过,“她跳芭蕾,很美,也很倔强。有次看她练习,那种力量和轻盈感结合的美,就特别想把它凝固下来。用木头和金属,模仿那种关节的柔韧和瞬间的张力。就像小鸟向往天空,那种挣脱束缚、追求极致的感觉。”她顿了顿,补充道,“后来就瞎琢磨,想做个能真正‘舞动’起来的木偶,关节模仿鸟类飞羽的结构,想让它也能‘飞’起来。去捕捉那种柔软的生命力和向上的劲儿,挺有意思的挑战。”她声音不高,带着回忆的暖意。
Mason安静地听着,路灯的光在他深刻的侧脸上流淌。他似乎在咀嚼她话里的意思,片刻后,才轻轻“嗯”了一声。“用坚硬表达柔软,用静止追求动感。很特别的视角。”他评价道,目光重新看向前方,“难怪那天……”他话没说完,只是笑了笑,带着点回忆的意味,“像设定好程序的装置,但驱动它的内核,是热的。”
这比喻让时朗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但是你说要把具象的美转化成抽象的机械结构?”Mason若有所思,“还带着祝福的意味,真的挺酷的想法。”他顿了顿,看向前方延伸的路,“我第一次见你,在球场那次,就觉得你身上有股劲儿,跟别人不太一样。不是那种……嗯,被条条框框框住的感觉。现在聊起来,果然。”
“你也不是按照常理出牌的人。”她直言不讳,话语中反而带着点调侃。
Mason闻言,笑声爽朗地荡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惊起了路边灌木丛里一只栖息的鸟。“是吗?”他挑眉,笑容坦荡,“我只是觉得……很真实。比很多精心排练的‘亮相’都精彩。在南十字星,大家都习惯端着,你不一样。”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真诚,“开学到现在,巧合碰见好几次,每次你都在……嗯,全力以赴地处理各种状况,打球、救人、搞艺术创作、甚至跟琬潼那种‘炸药包’合作。挺神奇的。”
时朗被他直白的评价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被理解的熨帖。晚风吹拂着她的马尾辫,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青草香的空气,感觉前所未有的放松。“我也没想到能在这儿……这么松弛地跟你聊天。”她坦诚地说,目光扫过Mason轮廓分明的侧脸,“第一次见你,就觉得这人金毛晃眼,气场太足,像活在另一个次元的焦点人物。现在嘛……”她故意拉长了调子。
“现在怎样?”Mason饶有兴致地追问。
“现在觉得,”时朗转过头,琥珀色的瞳孔映着路灯的光,清澈又明亮,“也许可以做个……嗯,能聊点木偶关节和泳池糗事的朋友?感觉还不赖。”她说得直接,不带任何试探,纯粹是此刻心境的自然流露。
Mason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他看着时朗,那双青蓝色眼睛里,清晰地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笑意取代。“朋友?”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舌尖仿佛在品味它的质地,然后肯定地点点头,笑容真切,“好啊,时朗。这个定义,我接受。说实话,之前在学校,很少能像现在这样,随便聊点有的没的,不用想太多。感觉挺放松的。”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了足球场边缘。绿茵场在灯光下铺展开,场上已经有人在热身奔跑,呼喊声和足球撞击的闷响传来,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草皮和塑胶颗粒的味道。
球场入口已在眼前。“到了。”Mason停下脚步,指了指球场,“我过去活动下筋骨。衣服谢了。”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
“该我谢你救急。”时朗摆摆手,“那我先回去了。”
“等等,”Mason叫住她,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的脖颈线条,“加个微信?方便以后……呃,探讨木偶关节或者还衣服?”他理由找得有点蹩脚,但眼神坦率。
时朗忍不住笑了,颊边梨涡深深漾开:“行啊。”她也拿出手机,两人在球场边昏黄的光线下,扫码,添加好友。手机屏幕上跳出验证通过的提示。
屏幕亮起,时朗看到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张专辑封面的局部特写,名字简单:“Mason W”。
“走了,朋友。”时朗收起手机,语气轻松地告别,转身走向宿舍区,步伐轻快。
“回见。”Mason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宿舍的林荫道转角,才收回目光,嘴角那抹笑意还未散去。他拎着衣服袋子,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喧嚣的绿茵场。
————
夜色渐深。Mason踢完球,带着一身薄汗和运动后的疲惫回到自己位于宿舍区顶层的单间公寓。冷水澡冲去一身黏腻,他擦着湿漉漉的金发,走到床边坐下,拿起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与时朗的微信聊天界面,空空如也,只有系统默认的打招呼表情。
他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和运动后的微倦倒在宿舍床上。湿漉漉的金发随意地搭在额前。再次拿起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脸。指尖划过,点开了那个新添加的联系人——“布朗尼谁买给我吃”。
时朗的朋友圈没有设置时间限制,内容很丰富。他慢慢往下划。
最新一条是周末回家时发的餐桌照片,配文“家的味道!能量充满!朗朗酱满血复活!(满足.jpg)”,下面有不少点赞评论。往前翻,有黑川温泉星空的照片,配文神秘兮兮地说“解锁了一段奇遇”;有她工作台上散落木屑和半成品关节的特写,写着“偶戏设计课!我的机械小鸟终于有希望起飞了!(开心转圈.jpg)”;还有开学初在礼堂拍的穹顶,带着点初来乍到的新奇感……
他一张张看下去,速度不快。照片里的她,笑容总是很大,眼睛弯成月牙,颊边的梨涡盛满阳光,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生命力和专注感。翻到更早一些,他手指顿住。那是一张抓拍于泳池事件后不久的照片,背景是健身会所外的街道,商务车在等候。照片主角是车窗玻璃模糊映出的她自己,身上正穿着他那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黑色T恤,头发半湿,对着镜头比了个有点傻气的“V”字,配文极其简洁:“劫后余生,干衣万岁!(龇牙.jpg)”
没有提及救人,没有提及他,只有她自己湿漉漉的狼狈和成功换上干衣服的庆幸,带着点自嘲的幽默。Mason看着照片里她穿着自己衣服的模糊身影,以及那个没心没肺的龇牙表情,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他拇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没有点赞,只是默默退出了她的朋友圈,将手机丢在一旁,躺倒在柔软的床铺上。窗外的灯火在眼底流淌,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微痒的暖意。
他想了想还是拿起手机往下翻,朋友圈底下甚至还有一张很久以前的,在戈壁滩简陋排球场高高跃起扣球的抓拍,风沙模糊了背景,但那股力量感穿透屏幕……
没有过度修饰,没有刻意营造,每一条都透着鲜活的生命力和对生活细节的敏锐捕捉。Mason的嘴角无意识地弯起,指尖停在那张戈壁滩扣球的照片上。他想起泳池边她毫不犹豫扑进水里的样子,还有今天工作室里她对光影精准的判断。这个女孩,简直像一块棱角分明、质地坚硬的矿石,在属于自己的轨道上稳定运行,散发着独特的光。
他退出来,又点开她的头像——一只线条简洁、带着点狡黠神情的卡通浣熊,抱着块巨大的布朗尼蛋糕。嗯,很“时朗”。他放下手机,闭上眼睛,球场奔跑的喧嚣和刚才翻看朋友圈时看到的那些充满能量的画面在脑海中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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