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透过海王星院307宿舍的百叶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倾斜光斑,空气里漂浮着尘埃。清晨,难得的静谧。时朗醒得比闹钟早,却没有立刻爬起来。她睁着眼睛,望着上铺的床板,听着耳边吴康芸均匀轻浅的呼吸声和夏优纳偶尔含糊的梦呓,一种久违又松弛的倦怠感包裹着四肢。
《丝路幻影》项目组的最新通知躺在邮箱里,基于前期测试反馈和整体艺术概念的重新评估,团队决定对核心叙事和几个大型装置单元进行方向性调整。邮件措辞严谨而充满鼓励,强调这是为了作品的最终完美呈现,而非否定前期工作。这意味着时朗她们负责的西域舞姬关节组件的深化设计可以暂缓,等待新的技术参数和美学指引。
压力骤然卸去一大半,一直紧绷的弓弦被稍稍松开,反而让人有些无所适从的空茫。她不用立刻面对那些不断崩裂的榫卯,不用在IB习题和项目日程表的夹缝里挣扎呼吸。虽然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喘息,前方还有更硬的骨头要啃,但这一刻的“暂停”,珍贵得让人想躺在被窝里多赖一会儿。
她摸出手机,点开和苏筱琼的对话框。市剧院《胡桃夹子》演出的后台合影设成了聊天背景,照片里苏筱琼抱着机械鸟,笑容比糖梅仙子的头饰还亮眼。下面还有几条昨晚的消息。
「朗朗!渡边导演的助理正式联系我了!试镜安排在圣诞后!紧张死了!」
「你说我要不要提前练一下镜头感?芭蕾和电影还是不一样吧?」
「(转发了一篇《舞台表演与镜头表演的十大差异》链接)」
时朗嘴角弯起来,指尖在屏幕上敲打。
「布朗尼谁买给我吃:水晶琼同志,请你停止散发魅力并给其他人留点活路好吗?(羡慕使我面目全非.jpg)」
「布朗尼谁买给我吃:练!必须练!用你跳糖梅仙子的气场靓瞎他们!对了,镜头前记得收一点点,我妈说的,汽车设计也要考虑视觉焦点,不能全是重点,大概一个道理?」
「苏筱琼:时顾问高见!(敬礼.jpg) 我去琢磨琢磨!」
放下手机,时朗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吴康芸的床帘拉着,夏优纳还裹成一团。她洗漱完毕,套上暖和的卫衣和长裤,想了想,把那个小巧的黄铜星盘从桌上捞进口袋。金属触感凉凉的贴着掌心,让她想起江滨公园那个看着猎户座星云的夜晚。
宿舍门轻轻合上。时朗没去工坊,也没去图书馆,而是溜达着去了食堂。周末清晨人不多,她要了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加了多多的紫菜和虾皮,又买了杯热豆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慢慢吃着。阳光晒在背上,暖融融的。
回到宿舍大家都醒了,帮优纳和康芸带的早饭时朗放在公共区域的桌子上。
“也就是说,”时朗把平板电脑扔到床上,长长吁出一口气,像卸下了一块无形的石,“我暂时刑满释放了。”
“是战略性蛰伏,好不好,朗朗酱!”夏优纳正对着镜子往鼻尖上点遮瑕,“罗维教授不是说了嘛,让你们利用这段时间消化吸收,沉淀灵感。多好的机会!”
吴康芸从一本厚得能当凶器的经济学原理后面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数据上显示,项目中期因宏观调整导致的暂停,若能有效利用间歇期进行知识库更新和疲劳修复,最终项目成功率反而会提升18.5%。恭喜你,我们小时朗同学,获得了宝贵的‘喘息权’。”
时朗把自己摔进懒人沙发,感受着久违不必立刻冲向工坊或会议室空闲。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暖金色的条纹。短暂的放空后,那种无所事事的负罪感又悄悄探头。她目光扫过书桌角落,那个被她命名为《麦克白·三女巫》的半成品木偶头颅正歪在那里,胡桃木的纹理扭曲,镶嵌的废弃金属零件像冰冷的疮疤,空洞的眼窝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停滞。
因为刚刚吃完早饭,她思索了一下决定回家一趟。桂华岳昨天就发消息说“月光宝石”番茄新一茬熟了,还有他试验的新品“焦糖冬日”草莓,甜度爆表。
推开梧桐苑的家门,一股温暖湿润的空气夹杂着熟悉的泥土和植物清香扑面而来。桂华岳果然在阳光房里忙活,戴着那顶霸王龙图案的园艺帽,哼着不成调的歌。
“爸,我回来了。”
“哟!朗朗!”桂华岳回头,脸上笑开花,“快来尝尝!这草莓绝了!啧啧,你爸我真是个天才!”他献宝似的递过一个小篮子,里面躺着几颗红得发黑且个头饱满的草莓。
时朗捏起一颗咬了一口,浓郁的甜香瞬间充盈口腔,果然像吃了满口焦糖奶油。“嗯!好吃!”
“嘿嘿,给你妈留了点,这些你带回宿舍和同学分分。”桂华岳得意地搓着手,又压低声音,“你妈在书房,好像昨晚又熬到挺晚,刚起来喝了杯黑咖啡。”
时朗点点头,拎着草莓篮子走向书房。门虚掩着,她敲了敲。
“进。”时黛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熬夜后的微哑。
书房里,时黛穿着家居服,坐在电脑前,屏幕上还开着复杂的汽车设计模型图。她捏了捏眉心,看到时朗,目光柔和了些:“回来了?”
“嗯,爸让我带草莓给你们。”时朗把篮子放在书桌一角,“妈,你又熬夜?”
“有个数据要最终确认。”时黛简洁地带过,目光扫过时朗的脸,“项目暂停了?”
“嗯,团队大方向要调整,我们这部分要先等等。”时朗在旁边的皮质沙发里坐下,蜷起腿,“正好喘口气。”
“也好。过度疲劳下的重复试错效率低下,特别容易形成思维定式。”时黛端起咖啡抿了一口,“之前卡住的那个关节,问题可能不在结构强度,而在驱动逻辑和材料本身的特性不匹配。换一种思路,或者等新材料方案吧。”
时朗“嗯”了一声,下巴搁在膝盖上。阳光透过书房的大窗户洒进来,落在母亲冷静的侧脸上。她忽然想起自己那个做不下去的《麦克白》女巫。
对“恶”的想象,似乎被困在了这种肤浅的、符号化的丑陋里。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毯边缘。时黛放下咖啡又端着一杯红茶走过来,脚步无声。她穿着家居服,气质却依旧像在评审设计稿。
“朗朗,遇到瓶颈了?”时黛在她身边坐下,将一杯热牛奶递给她,自己则轻呷了一口红茶。乌木的沉静香气淡淡弥漫开来。
“嗯。”时朗闷闷地应了一声,把脑袋靠在母亲腿上,“想做点黑暗的,有破坏力的东西。像琬潼作品那种。但做出来只有难看,没有力量内核。”她顿了顿,有些沮丧,“一定是我没办法真正理解那种东西。”
时黛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梳理着女儿的长发。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
“妈,”她迟疑了一下,“你以前做设计,有没有遇到过,就是,特别想做,但好像怎么都抓不住那个‘感觉’的时候?好像自己被困住了,怎么做都不对劲。”
时黛转过椅子,正对着她:“经常。”
时朗有些意外。
“尤其是早期。”时黛的语气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设计不是凭空想象,它需要理解、共鸣,甚至一点‘共情’。比如设计一款越野车,你不能只想着城市柏油路。你需要去理解旷野、沙石、泥泞,理解驾驶者面对复杂路况时想要的那种掌控感和突破感。如果缺乏这种理解,设计出来的东西要么浮于表面,要么扭曲变形。”
她忽然问:“记得我最早参与的那个概念车项目‘掠影’吗?”
时朗点头,那款车以极其超前的流线型和光影切割技术闻名。
“最初我的方案被全盘否定了。”时黛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试图模仿当时一位以‘未来感’著称的大师,用了大量锐利线条和冷硬金属色。评审说,只有形,没有灵魂。”
时朗微微睁大眼睛,很难想象母亲也有被全盘否定的时候。
“后来我导师,就是后来带我去德国的那位,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内心深处,对‘速度’和‘流动’最真实的恐惧和渴望是什么?’。”时黛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我花了三天时间,什么也没画,只是回想小时候第一次坐快艇,那种被风和水流撕扯,既害怕又兴奋的感觉;想起坐在你爸摩托车后座,看他穿过辣椒田,风里都是灼热的泥土和植物那种原生的气息,然后我画出了‘掠影’的初稿。它不再是对别人风格的模仿,而是我自己的情绪投射。”
“嗯。”
她顿了顿,看着时朗:“你那个‘女巫’,卡在哪里?”
时朗努力组织语言,“我想做那种阴暗、诡谲、预言命运的感觉,但做出来要么太吓人,要么太空洞。琬潼那种‘破坏性’我也试了,不行。好像,我没办法真正理解那种‘恶’。”她有些沮丧,“我是不是只能做‘美好’的东西?”
她顿了顿,看向女儿:“你对‘恶’没有切身感受,这是幸运,不是缺陷。不必强求自己去表现未曾真正体验过的深渊。或许可以换个角度。”
时朗蹙着眉毛在消化时黛的话。
时黛沉默了几秒:“而且不理解‘恶’,并不意味着不能表现它。或许,你可以换个角度。‘恶’往往不是独立的,它滋生在特定的土壤里。比如,一张被泪水浸透,绝望的脸,那或许比一个狰狞的鬼脸,更能让人感受到悲剧和‘恶’的存在。或者,一个看似美丽无害,却在不断‘凋落’的事物,本身就能传递一种摧毁性的力量。”
她轻轻点了点时朗的额头:“你不需要去经历极致的恶,朗朗。你需要的是去观察和感知‘破碎’的过程,以及破碎之下,那些原本存在以及真实的东西。就像你爸爸研究辣椒,辣的极致背后,是无数种风味物质精妙的平衡与爆发,而不是单纯的灼烧感,对不对。”
“就像琬潼最近要做的那个‘面具之下’行为艺术展?”时朗若有所思,“把那些被匿名攻击的经历展现出来,撕开表面,看到下面的真实?”
“一个不错的实践场。”时黛微微颔首,“艺术的表达,有时候需要一点‘借题发挥’。找到那个能让你共情的‘破碎点’。”
“这次学校的‘面具之下’展览,主题是‘被隐藏的声音’,对吧?面具之下,未必都是狰狞。也可能是脆弱、是被误解的纯洁、是承受重压后的破碎。”时黛的指尖轻轻一点,“‘恶’的对面,或者说,与‘恶’纠缠不清的,往往是巨大的伤痛和失落。表现那种极致被摧毁的‘美’,或许比直接表现‘恶’更适合现在的你。脆弱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嗯,优纳和琬潼姐都在准备作品。”时朗点头,“好像是要收集匿名遭受攻击的经历,然后转化成艺术表达。”
“你看,这是一个观察和理解的窗口。”时黛说,“不去评判‘恶’本身,而去看看它造成的痕迹,看看那些被掩盖在‘面具’下的真实情绪。参加一下,或许对你理解‘张力’和‘冲突’有帮助。”
母亲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动了某扇紧闭的门。时朗心中的焦躁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模糊,想要重新开始的冲动。她不再执着于捏造一个她不理解的“女巫”,而是开始思考,什么是她真正感知过的“破碎”。
时朗若有所思。
在家的时间松弛而惬意。中午桂华岳大显身手,做了番茄牛腩锅和清炒时蔬。时朗吃撑了,瘫在沙发上看父亲兴致勃勃地给她展示新培育的,据说能散发薄荷香气的多肉植物。
下午,午睡醒了后,她决定去趟“觅香”小店。那瓶“天蝎座新月”香水所剩不多,而且,她有点想念那里安静又带着神秘感的气息。
推开“觅香”沉重的木门,铃铛轻响。店里温暖如春,混合着无数种奇异香气的空气仿佛有实质般包裹上来。今天,谢雪和谢霜都在。
谢雪依旧是一身,棉麻材质的黑衣,坐在柜台后专注的擦拭着玻璃瓶,看到她,微微颔首,眼神空灵。谢霜则系着围裙,从后面工作间探出头,脸上沾着一点面粉,活力四射地招呼:“朗朗来啦!正好!新烤了伯爵茶司康,快来尝尝!”
时朗笑起来:“霜姐姐,雪姐姐。”
最近怎么样?大忙人。”谢霜擦着手坐下,“看你IG动态,又是木偶又是排球的,拼得不行。”
“刚缓口气。”时朗咬了一口司康,外酥内软,茶香浓郁,“项目暂停调整,正好有点时间做自己的东西。”谢雪缓缓回神,目光落在时朗脸上,像是透过她看到了什么流动的能量:“困惑找到了出口的雏形。但还在犹豫材质?”
时朗惊讶地点头。“嗯。我想做一个新木偶,叫《奥菲莉亚》。”她大致描述了构想:白瓷的脆弱,冰裂纹,真丝纱裙,干燥花,以及那个“一触即落”和“承受重量便坠落”的机关。
谢霜听得眼睛发亮:“哇!这个好!瓷器的冷和花的衰败感!内置传感器?需要防水防潮处理吗?我可以帮你问问搞电子工程的朋友!”
谢雪则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柜台上一瓶深蓝色精油。“水流声”她轻声说,“记录哪里的水流?湍急的?平静的?还是淹没时的窒息感?”
“也许是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时朗尝试描述那种感觉,“表面看起来很美,很安静,但底下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流逝,不可挽回。”
谢雪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巧的琥珀色玻璃瓶,标签手写着一种拉丁文名称。“试试这个。岩兰草、广藿香和一点点橡木苔的复方。它不是水的气息,是泥土被水流缓慢浸透、沉淀物慢慢沉降的味道。是淹没的尾声,也是回归的起点。”她的声音像羽毛,“或许能帮你找到那种‘沉静流逝’的声音底色。”
时朗接过小瓶,凑近鼻尖,一股深沉、湿润、带着根茎和古老森林气息的味道涌入鼻腔,奇异地带走了一些浮躁。“谢谢雪姐姐。”
离开“觅香”时,她手里多了一瓶新香水,和一纸袋谢霜塞给她的、刚烤好的司康。寒风吹在脸上,她却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
回学校的路上,她绕道去了艺术中心。凌琬潼的工作室门开着,里面传来焊接的滋滋声和一股浓烈的金属灼烧气味。时朗探头进去,看到凌琬潼正戴着防护面罩,对着一个扭曲的、烧出斑斓色彩的金属框架操作着。
“琬潼?”
凌琬潼关掉焊枪,掀起面罩,额角都是汗,粉紫色挑染黏在脸颊上:“哟,木头朗,活过来了?”
“来给你送温暖。”时朗举起纸袋,“谢霜姐的司康。”
凌琬潼也不客气,抓起一个就咬:“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个结构稳不稳?我要把它吊起来,里面要塞满打印出来的匿名恶毒留言,然后——砰!用电弧引爆,让燃烧的纸屑像振翅蝴蝶一样飞出来!”
时朗看着那件充满破坏力和愤怒感的半成品,由衷赞叹:“真酷。”
她帮着凌琬潼调整了一下悬挂点的重心,两人蹲在地上吃着司康。时朗说起母亲关于“痕迹”和“张力”的看法,凌琬潼眼睛一亮。
“你妈是个人物!这话在点子上!恶心的不是恶本身,是它黏糊糊的痕迹和那些人不敢露脸的怂样!”她猛拍一下时朗的肩膀,“所以你的作品想好了?”
“有点头绪了。”时朗点点头,“做一个很容易‘碎掉’的美丽。”
“成!需要特殊材料找我,我这儿啥都有。”凌琬潼大手一挥,“对了,卢琪那边在查来源,好像有点进展了。Sherry让她负责收集整理论坛证据,她还真挖出点东西,几个跳得最凶的ID,IP都指向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
时朗愣了一下:“她还好吗?”
“看着像换了个人。”凌琬潼耸耸肩,“不哭哭啼啼了,也不到处解释了,就埋头查数据,眼神怪吓人的。Amanda倒是还跟她一起,心大得很。”
时朗想起论坛上那些不堪入目的帖子,和卢琪那张被抓拍到的、狼狈又愤怒的脸。她能想象那种压力。但主动去收集这些证据,需要直面多少恶意?
“面具之下”艺术展的筹备在凌琬潼的雷厉风行和Sherry的幕后推动下悄然展开。宣传部的通知贴了出来,匿名投稿箱也设在了艺术中心一角。卢琪是名义上的协调人。
卢琪不再躲着哭了。
她顶着论坛上依旧纷纷扰扰的议论和偶尔投来的异样目光,每天准时出现在学生会宣传部。甚至主动接下了“面具之下”展览的大部分协调工作,联系场地、统计参与人数、整理物资清单,做得一丝不苟。
变化是细微但确实存在的。她小心翼翼地收集着那些恶意帖子的截图和IP信息——Sherry提醒过她宣传部有权限查询后台记录,虽然过程繁琐且需要理由。她把这些都整理在一个加密文件夹里,像在收集武器,尽管她还不确定何时以及如何使用它们。
一方面,匿名论坛的帖子像跗骨之蛆,那些刻薄的评论和故意抓拍的丑照时不时就被顶上来,每一次看到都像针扎一样疼。她虽然不像最初那样崩溃大哭,而是学会了面无表情地划过去,只是指甲会深深掐进掌心。学生会宣传部的工作也变得微妙,Sherry依旧“信任”她,但那些曾经一起八卦的“朋友”,目光里多了审视和距离。
但另一方面,她甚至鼓起勇气,去找了那天更衣室外议论她的两个女生,直接问她们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其中一个女生被她苍白的脸色和异常平静的态度吓到,支支吾吾地说了句“好像是听秦翊那边的人说的”
秦翊。这个名字像一道阴影投在她心上。
Amanda还是和以前一样,见到她会热情地打招呼,约她去小超市买零食,仿佛那些恶意的帖子从未存在过。
“琪琪,别理那些酸鸡!”Amanda挽着她的胳膊,声音清脆,“他们就是嫉妒你人好又努力!Sherry都说你做事特别靠谱!”
卢琪心里微微一暖,又有些涩然。Amanda的友善像一面镜子,照出她之前那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和算计多么可笑。真正的接纳或许根本不需要那么费力。Amanda是少数对她态度没怎么变的人。一次在舞蹈社练习间隙,Amada递给她一瓶水,随口问:“论坛那破事还没完啊?你别老看那些没用的,那些人就是闲的。”
卢琪接过水,低声说:“谢谢你不信那些话。”
Amanda耸耸肩,拧开自己那瓶水喝了一大口:“我又不傻。你是有时候有点那啥,情绪不是很稳定?但划画那种事,你不像干得出来的人。再说了,”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秦翊什么人谁不知道?她看Sherry不顺眼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倒霉撞枪口上了而已。”
这话像一丝微弱的暖风,吹散了卢琪心头的些许寒意。她看着Amanda,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Amanda。”
“谢什么,赶紧练舞,下周还要拍视频呢!”Amanda拍了拍她的肩,又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卢琪现在最怕遇见的,是梁予安。但她依旧不敢面对梁予安。每次在走廊、图书馆或者多媒体教室远远看到他,她都会下意识地绕道走。
那天他那些话,像划开了她所有的伪装,让她无地自容。他甚至没有指责她,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她根本不了解夏优纳,也不了解他们之间那种她无法企及的“奢侈”。
这种认知比任何辱骂都更让她感到卑微和难堪。最近梁予安和夏优纳也很少接触,传出些许风言风语,她也不敢去细想是不是自己做的事情影响了他的恋爱。
把这些情绪都压了下去,转化为查找证据的动力。利用宣传部干事的权限,她开始默默追踪那个最早发布照片和带起舆论节奏的IP地址,记录下每一个可疑的ID和发言时间点。她做得异常仔细,像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这是Sherry给她的方向,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且证明自己并非完全无用的稻草。
只是她无法忘记自己当时口不择言说出的那些恶毒猜测,更无法忘记梁予安那双冰冷失望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眼睛。那比任何论坛上的辱骂都更让她无地自容。每当深夜,她陷入内耗,记起那天在多媒体教室门口,他说的那句“你不是那种人”。可现在,她觉得自己正一点点玷污这份“信任”。拼命想找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却又害怕最终结果指向更不堪的真相。
夏优纳这个周末回了家。家里的气氛温暖而松弛,餐桌上摆满了她爱吃的菜。但她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优纳,怎么了?是不是学校饭菜吃腻了?这是妈妈特意给你炖的汤。”夏母关切地问。
“你怎么了?梁家那小子欺负你了?不会是分手了吧?”夏明远给她夹了块排骨,挑眉问道。
夏优纳摇摇头,放下筷子,看了看哥哥,又看向父母:“爸,妈梁予安家里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饭桌上安静了一瞬。夏父放下汤碗,擦了擦嘴,语气平和:“听到些风声。医疗器械进口合规性审查,可大可小。尤其是新规出台的敏感期,被人盯上很正常。”
夏明远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嗯,我也听说了点。被人抓住文件上的小辫子,合规审查挺麻烦的。”
“是不是很严重?”夏优纳小声问。
夏母叹了口气,给她夹了块鱼:“医疗器械的合规审查向来严格,一点小纰漏都可能被放大。尤其是进口设备,牵扯到国内外标准差异,很复杂。”
夏父神色沉稳:“梁家做事一向稳妥,这次像是被人抓住了技术文件上一个表述模糊的点刻意放大举报。审查需要时间,但只要本身底子干净,总能说清楚。就怕。”他顿了顿,“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拖延时间,影响市场和投资者信心。”
夏明远头也不抬地说:“切,还能有谁?秦安南惯用的手段。上次国际商业案例大赛,他就玩过这手,表面谦谦君子,背后专门揪对手文件里的技术细节漏洞死缠烂打,拖垮对方节奏。”
夏优纳抬起头:“哥,你确定?”
“麻烦肯定有,但梁家根基在那儿,不至于伤筋动骨,就是得脱层皮,费时费力。”夏父开口,语气沉稳,“关键是看谁在背后推动,目的是什么。”
夏明远嗤笑一声:“概率很高。”顺手推了推眼镜,“秦家这几年扩张太快,手脚不算干净。梁家新并购的那家德国公司技术很有潜力,动了某些人的蛋糕了。秦安南这人,看起来温吞,下手黑得很。那点手段,圈子里谁不知道?面上笑得跟弥勒佛似的,底下专使绊子。上次国际商业案例赛也是,他就玩阴的,可惜水平不够,被我反将一军。这次估计是看梁家在新领域扩张快,眼红了,想趁机打压,或者逼他们让渡点利益。”
夏优纳想起那个总是温文尔雅、笑容得体的秦家哥哥,有点难以想象。
“不然呢?难道真是你同岁那个什么卢琪那种level的人能搞出来的?”夏明远挑眉,“嗯。还有一件事,去年新加坡那个国际青年商业挑战赛,决赛轮就是他,试图用盘外招干扰我们队的数据模型。秦翊负责搞臭名声,制造混乱吸引注意力,她哥就在背后捅实质性的刀子,兄妹搭档,老套路了。”
夏母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孩子,心思怎么都这么重……”
夏明远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因为玩不过正的,就喜欢搞这些阴的。看来这几年也没什么长进。”“梁家根基稳,流程上应该没大纰漏。但医疗器械行业敏感,这种调查本身就会影响声誉和股价。”夏明远分析道,“秦家就是想趁这个机会咬下一块肉,或者至少搅浑水,让邱家重新站队。”
夏父看向夏优纳:“优纳,梁家这事,你是怎么想的?”
夏优纳抿了抿唇:“我觉得,梁予安最近压力很大,好像刻意在躲着我。”她声音里带着点委屈,“我知道不该打扰他,但是。”
夏明远放下筷子,表情严肃了些:“优纳,听哥一句,这时候,你别往上凑,也别瞎打听。梁家自己能处理。你越是表现得紧张他,越是容易被人拿来做文章,反而给他添乱。秦家那对兄妹,巴不得看点热闹呢。”
“可是……”
夏父沉吟片刻,看向女儿:“优纳,你和梁予安那孩子,是认真在交往?”
夏优纳脸一红,点了点头。
“他们家的事,比较复杂。”夏父语气沉稳,“我们家和梁家在生意上没有直接冲突,甚至有些领域可以互补。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们需要一些非官方的、经得起查的渠道证明某些文件来源的清白,或者需要一些欧洲那边的人脉资源协助核实信息,我们家确实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夏优纳眼睛一亮。
“但是,”夏父话锋一转,表情严肃起来,“前提是,梁家本身确实经得起查。帮忙,是在事实清晰的基础上锦上添花或减少不必要的损耗,而不是去蹚浑水,更不是去掩盖什么。你明白吗?不过,明远说得对。你现在最好的支持,就是像平常一样,专注你自己的事。梁家如果需要帮助,他们会开口。我们夏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但帮忙,也要看时机和方式,要在最关键的时候,给出最经得起推敲的支持,而不是盲目出头。”
他顿了顿,再看着女儿:“当然,前提是,你觉得这个男孩子,值得你这样做,值得我们家在必要时,为他动用资源。”
这话理性得近乎冷酷,但夏优纳听懂了。父亲没有拒绝,但帮助是有条件的,是基于理性判断,而非单纯的感情用事。这反而让她更安心了些。又看看旁边点头的哥哥,心里乱糟糟的。她当然觉得梁予安值得,但是“经得起推敲的支持”这些成年人世界里的规则和算计,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无力。她只是想单纯地喜欢一个人,在他困难的时候陪着他,为什么就这么难?
“我知道了,谢谢爸。”她小声说。
晚饭后,夏优纳抱着抱窝在客厅沙发里,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夏明远走过来,扔给她一盒巧克力:“喏,别耷拉着脸了。梁予安那小子精着呢,这点风波扛得住。倒是你,那个什么行为艺术展,作品准备得怎么样了?别光顾着谈恋爱,正事忘了。”
“才没有!”夏优纳瞪他一眼,撕开巧克力包装,“我的画都快完成了!”
“哦?画的什么?”
“不告诉你!”夏优纳扭过头,嘴角却微微弯起一点。家人的话语像一层坚固的铠甲,虽然不能完全驱散担忧,却让她心里踏实了许多。
回到学校后,她不再试图去追问梁予安什么。她只是在他击剑训练结束后,默默放一瓶他常喝的青柑普洱在他背包旁边;在他偶尔望向艺术中心方向时,从窗口对他挥挥手里的画笔。
冬夜的风吹过城市,距离圣诞节只剩下一周。南十字星校园里,彩灯开始挂起,节日的气氛逐渐浓郁。但在温暖的灯光和欢声笑语之下,不同的心思在悄然涌动,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等待着破冰而出的时刻,或凝结成更坚固的形态。
时朗坐在工坊里,台灯照着桌上新烧制出的白瓷人偶主体——《奥菲莉亚》的雏形。低温烧制刻意保留了冰裂纹路,像是美丽肌肤下脆弱的血脉,又像是冰封湖面即将开裂的纹路。她拿起谢雪给的那瓶精油,滴了一滴在扩香石上,那股深沉湿润的泥土与根茎的气息缓缓弥漫开来。
她戴上耳机,里面是她用设备录制的一段极其微弱的水流声,混合着几乎听不见的、像是叹息的旋律。她想象着这声音从瓷偶内部缓缓溢出,当观众靠近,他们的呼吸化作水汽,触发传感器。
她拿起刻刀,深吸一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地打磨一个极其纤细的关节连接点。窗外,寒风呼啸而过。
短暂的喘息期或许即将结束,而无声处的惊雷,正在冰层下积蓄力量。
旁边摊开着草图,是一个极其脆弱,仿佛即将破碎的少女形象。一个关于“坠落”与“重量”的故事,正在她指尖慢慢成型。正在一点点成型的奥菲莉亚木偶,脆弱易碎,却蕴含着一种决绝关于承受与反抗的安静力量。
她偶尔会拿起那个小小的黄铜星盘,在指尖转动一下,感受着冰凉质感,然后继续埋头于她的创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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