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下旬,南十字星校园里的空气清冽,期末与节日的双重氛围交织,既有一种紧张的静谧,又隐隐流动着假期的期盼。冬日的阳光斜斜穿过光秃的枝桠,在柏油路上投下清晰的影子。
《面具之下》行为艺术展的开幕日到了。艺术中心前的广场上,一个临时搭建的黑色幕布的巨型立方体结构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便是凌琬潼主导、学生会宣传部协办的行为艺术展《面具之下》的核心装置。幕布入口处立着一块粗粝的铁板,上面是用白色喷漆潦草写就的展览说明:「在此留下你的声音,或带走他人的回响。面具之下,是何形态?」
展览从上午十点开始,人群陆续聚集。气氛有些微妙,好奇中掺杂着谨慎。匿名投稿箱设在入口一侧,旁边放着统一的黑色记号笔和裁剪成统一大小的灰色卡纸。起初,学生们只是围观,窃窃私语,无人上前。
周围墙上挂着其他参展作品。夏优纳的画作是一系列被浓重阴影覆盖、却又在缝隙中透出强烈光线的面部特写,笔触充满了挣扎与力量感,名为《光蚀》。
时朗的作品《奥菲莉亚》被安置在一个独立又略显幽静的角落。那尊低温白瓷人偶安静地躺在铺满苔藓和枯枝的“河床”上,纹路在射灯下如同即将碎裂的冰层。纱裙浸染出水渍般的痕迹。很多观众被吸引而来,但是当他们靠近到一定距离,传感器被触发,一种极其微弱又混合水流与叹息声的音效从瓷偶内部溢出,同时,人偶手腕处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透明鱼线会轻轻牵动,使得那束搁在胸前的干燥花束微微颤抖。那种极致濒临破碎的美,诉说着被语言暴力“淹没“的窒息与悲伤。不少观众在这个作品前驻足良久,神情凝重。
卢琪站在宣传部的服务台后,负责引导和维持秩序。她今天穿着简单的黑色毛衣和长裤,几乎素颜,与之前在邱家派对上精心打扮的样子判若两人。她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那些曾在她深陷舆论漩涡时投来或鄙夷或探究目光的人,此刻大多回避着她的视线。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
第一个走向投稿箱的是个低年级的女生,她飞快地写了几行字,几乎是逃跑般地将纸条塞进箱口缝隙,然后迅速消失在人群里。像是一个信号,陆续开始有人上前。沉默地书写,沉默地投入。没有交流,只有笔尖划过卡纸的沙沙声,和脚步移动的细微声响。
凌琬潼穿着一身沾满各色颜料的工装连体裤,如同一位临战的将军,指挥着几个艺术社的同学最后调试装置内部的灯光和音效。她看到投稿箱渐渐被填满,嘴角勾起一个近乎锐利的弧度。
时朗和夏优纳、吴康芸一起过来。时朗看着那沉默投递的场景,低声说:“还真需要点勇气。”
“嗯,”夏优纳点头,她今天气色好了很多,画作被毁的阴霾在真相大白和凌琬潼的暴力修复下渐渐散去,但眼底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有些话,写下来比说出来容易,但也更沉重。”
吴康芸推了推眼镜,看着投稿箱旁不断积累又不断被取走补充的灰色卡纸堆,认真地评价:“匿名性降低了表达门槛,但信息的真实性和情感浓度可能反而提升了。很有趣的社会实验模型。”
卢琪看到了薛爽。薛爽一个人来的,默默地领了纸条,走到角落写了很久,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到那个巨大的装置前,将纸条投入投递口。她的心揪了一下。她想起自己之前为了融入Sherry的圈子,有意无意地疏远了薛爽,甚至在她发来求助信息时,只回复了冷冰冰的“在忙”。而这次风波里,薛爽是少数几个在匿名论坛,用新注册的小号为她辩解过几句的人,尽管很快被淹没。
临近中午,投稿箱几乎满了。凌琬潼示意可以开始装置展示了。她和几个助手将沉重的投稿箱抬进黑色立方体内部。
巨大的黑色幕布被缓缓拉开。
内部并非想象中的昏暗。顶部投下冷白色的光束,照亮了中心一个结构极其复杂、充满破坏美感的金属装置——那是一个扭曲又被强行撕裂,重新焊接的巨大框架,表面灼烧出斑斓狰狞的色彩,正是时朗在工作室看到凌琬潼之前捣鼓的那个。无数根近乎透明的鱼线从装置顶端垂下,下端系着那些灰色的匿名卡片。它们静止在空中,那是一片由秘密构成的森林。
凌琬潼拿起一个类似点火器的东西,走到装置核心处。她没有看周围的观众,只是深吸一口气,猛地按下了开关。
“滋啦——!”一道耀眼的蓝色电弧瞬间击穿空气,精准地打在装置中心某个连接点上。预置的特殊材料被瞬间引燃,火苗迅速蔓延,却不是毁灭性的燃烧,而是以奇异,缓慢的方式,舔舐着那些系着卡片的鱼线。
高温使鱼线断裂。被火焰灼烧边缘、甚至部分变得焦黑的灰色卡片,如同绝望的黑色蝴蝶,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与此同时,隐藏在装置各处的音响设备开始工作,播放出经过扭曲、变调、混合的音频——那是凌琬潼提前收集的校园里的各种声音碎片:笑声、议论声、脚步声、翻书声、球类撞击声在此刻却交织成一种充满焦虑和压迫感的背景音。
火焰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便熄灭了,留下淡淡的焦糊味和仍在飘落的灰烬与卡片。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写满字迹的灰色纸片,许多已被烧毁部分,字句变得残缺,更显触目惊心。
寂静笼罩着现场。
然后,人们开始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弯腰拾起地上的卡片阅读。
低语声渐渐响起,汇成一片压抑的嗡嗡声。有人表情凝重,有人红了眼眶,有人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有人则陷入沉默的沉思。
「他们说我穿假货,笑我口音土。可那是我妈送我的生日礼物。」
「为什么仅仅因为我不愿意帮那位少爷写作业,就要被堵在厕所里?」
「奖学金名单没有我,因为‘综合评定’不过关。我知道是谁顶了我。」
「看到论坛上自己的照片被P成那样,我不敢去食堂。」
「我只是喜欢他,就要被骂‘绿茶’、‘不要脸’吗?」
时朗捡起脚边一张烧焦一角的卡片,上面字迹娟秀却用力:「希望我消失。好像我呼吸都是错的。——L.Q」她认出这略显熟悉的笔触和缩写,心头微微一沉,下意识地看向卢琪的方向。卢琪正低头看着自己手心攥着的一张卡片,肩膀微微绷紧。
夏优纳拿起另一张,念出声,声音很轻:「‘画毁了可以再画,但那一刻的恶意,让人发冷。’“…这说的不会是…”她没说完,看向时朗,时朗默默点头。
最大的反转来自于几张没有完全烧毁的卡片,内容直指近期的事件:
「其实那天亲眼看见秦翊把清洁工叫到角落塞钱,就在画被毁前一天下午。怕惹麻烦没说。」
「秦翊让我散播卢琪嫉妒夏优纳的谣言,说请我们去下午茶,但谁没吃过下午茶,嫌麻烦所以我没做。」
「听到秦翊跟她哥打电话,说什么‘举报信已经弄好了,肯定能让梁家喝一壶’。」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拼图一样,在人群中悄然传递、拼凑。虽然匿名,但时间、细节高度吻合,指向性变得异常清晰。惊讶的抽气声和压抑的议论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秦翊也来了,站在人群外围,脸色从一开始的故作轻松到逐渐发白。她似乎想转身离开,却被身后不知何时围过来的几个学生挡住了去路。她猛地抬头,试图维持高傲,嘴唇却微微颤抖,最终狠狠瞪了凌琬潼和卢琪的方向一眼,用力推开身边的人。
就在这时,展厅的主灯光忽然亮起了一些,打断了原本沉浸的氛围。人们有些骚动。凌琬潼皱了皱眉,刚要询问,却看到Sherry邱毓璇拿起了连接着展厅音响的麦克风。她今天穿得很简单,米白色高领毛衣和深灰色长裤,长发束起,显得干净利落。
“抱歉打扰大家观展的沉浸感。”Sherry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清晰而平静,带着她一贯的掌控局面的从容,“只是觉得,在这个‘面具之下’的场合,或许也需要一点直面真实的勇气。不仅仅是承受,也包括澄清,甚至反击。”
她目光扫过全场,在卢琪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给她一个极淡的、鼓励的眼神,然后继续道:“最近校园里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包括针对个别同学的恶意谣言,以及更早之前,一幅优秀画作被恶意毁坏的事件。相信大家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
展厅里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她。
“利用学生会宣传部的一些权限,以及对网络痕迹的追踪,”Sherry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们锁定了一些最早发布不实信息、恶意引导舆论的ID及其IP地址。很有趣的是,这些IP并非来自大家想象中的某些‘边缘’角落,而是来自于……”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展厅某个方向。秦翊正站在那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又被身边的人挡住。
“一些看似光鲜甚至常常扮演‘审判者’角色的人。”Sherry没有直接点名,但意味已经足够明显。“至于画作破坏事件,虽然直接实施者是一名被收买的校外人员,但指使者的联系方式和预付资金,也通过技术手段,追踪到了类似的源头。”
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和议论。
“当然,这些技术证据已经提交给校方和学生纪律委员会进行最终裁定。”Sherry适时地收住了话头,没有提供更具体的、可能涉及法律问题的细节,保持了进退得当的分寸,“在这里公开这些,并非想要引导新的攻击,只是想说明一件事:躲在匿名面具后面施放冷箭,并非强大;而承受伤害的人,也无需感到羞耻。真正需要羞耻的,是那些见不得光的行为本身。”
她放下麦克风,灯光重新暗下,只留下展品的光源。但展厅里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一种无声的浪潮在涌动,人们看向卢琪的目光里,多了同情,了然,甚至一丝歉意。而看向秦翊的方向时,则充满了鄙夷和疏离。
秦翊再也待不下去,猛地推开身边的人,低着头快步冲出了展厅,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她的哥哥秦安南并不在场。
卢琪站在原地,感觉手脚有些发麻。她没想到Sherry会用这种方式,在这样一个场合,近乎直白地为她澄清。虽然Sherry没有提到她在此过程中协助收集证据的事情,但这种公开的背书,比任何私下安慰都更有力。她看到之前那几个在更衣室外议论她的女生,此刻都避开了她的目光,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
凌琬潼站在装置残骸旁,脸上沾着一点烟灰,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满足感。她想要的“破坏与重建“达到了——撕开光鲜的表象,让潜藏的脓疮暴露在阳光下。
卢琪看着秦翊仓惶逃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中那些写满遭遇的卡片,心中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反而充满了一种滞重的复杂感。她意识到,自己并非完美的受害者,这座光鲜的学院水下,藏着太多无声的挣扎。而她,一度也曾是这恶意循环的一部分,甚至试图通过依附更强的力量来转移自己的痛苦,以及中伤别人。
展览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卢琪帮着艺术社的同学清理现场,将那些散落的、未被带走的卡片收集起来。她做得格外仔细,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的物品。
收拾停当,她独自一人走到艺术中心后面的长椅坐下。冬日的阳光没什么温度,空气冷冽。她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点开了那个几乎被她遗忘的对话框。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数月前,对方发来长长的、充满委屈的倾诉,她只回了一句「在忙,晚点说」,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她看到薛爽还站在时朗的装置前。
卢琪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薛爽。”她轻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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