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我都察院深受皇恩,彻查百官贪腐,在此前鉴查院提供的名单上,又查出十五名贪官!”赖御史高举手中奏折,扬声道,“听闻此前二殿下和长公主北齐走私一案的罚银追缴甚不顺利,那么大批的银两哪里去了?这十五名官员,都有大量钱财来路不明,而且他们都与二殿下往来密切,想来,这些人便是走私银两的去处!”
百官一片哗然。有人眼中藏了恐惧,生怕被查到的人中就有自己。谁知赖名成撂下这般重磅消息,竟还未说完,又从袖中掏出另一本奏疏,“陛下,这些人是鉴查院提供的名单上查到的,可没在名单上的,还有不少国之蛀虫!此前范闲在京都府所告史家镇灭口一案,至今还未审结,只能查到所涉太子门下一夜失踪。可如此要案臣不敢放过,在详查后发现,当时负责史家镇灾后重建的官员中,就有一位收受贿赂,行贿者与太子殿下有利益勾连。要说此案与太子殿下无关,臣都不信!”
“此案本由范闲首告,可臣查知此事后,他却拒绝联手深查,甚至不许其手下提供鉴查院相关案卷。臣思来想去,只能认为,范闲查贪另有目的,如今他目的达到,便不敢再继续。如此畏首畏尾,因私废公,臣要参他反贪不力!”
赖御史义正言辞的一番话,让群臣默然,不少目光暗暗集中在范闲和洛九身上。若说小范大人查贪真是另有目的,那么目的当然是为了救他的至交好友。如今洛将军平安无事,小范大人就此丢开手,不再招惹太子和二皇子,虽然显得怯懦,倒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洛九知道,范闲不是认怂。圣意已决的前提下,他们现在根本没法扳倒太子。史家镇的案子推进到这里,好友已经尽力了,拒绝提供相关案卷反而是为了保护赖御史,鉴查院的卷宗,不是外人可以碰的。而赖名成这般坚持……洛九视线扫过殿上腰杆笔直的御史,和帘后阴影中的庆帝,敛去了眼中的担忧。
“陛下,他们鉴查院不敢做的,我都察院来!臣不仅要参范闲,还想恳请陛下允准,彻查史家镇一案!”
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御史陈情,庆帝丢开手中奏折,吐出两个字:“不准。”
“陛下三思啊!”
“史家镇一案查无实证,你的陈词纯属揣测,这事儿,就到这。”庆帝的语气已经带了不容置疑,御书房中的温度仿佛都低了两度,“李承乾,李承泽!”
“儿臣在。”两位皇子对视一眼,走到殿中跪下。
“你们两个御下不严,放火的放火,走私的走私,几个案子查了一个月,朝堂民间议论纷纷,皇家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传旨,禁足半年,自省其身!”
“儿臣——”二皇子刚想辩驳,旁边已经传来太子恭敬地应声“儿臣遵旨”,他只好垂了头,同样低声应是。
至此,范闲在京都府衙敲响登闻鼓所告之案由庆帝亲自画上句点,以两位当权皇子被禁足作为尾声。
“赖名成,赖御史,满意了?”龙椅上的皇帝倾身盯住台下的御史。
“陛下,太子之位乃一国之本,皇子之德行关乎我大庆福祉,如今太子殿下涉嫌杀人灭口,二殿下走私贿赂百官,不彻查,难以服众!”
轰隆隆!
一声闷雷响起,仿佛是在为御史字字泣血的忠言作注,又仿佛是为群臣静默中的重压作陪。
“你这是在逼朕改旨意,是吗?”皇帝的话音放轻了几分。
“臣不敢!”
“你什么不敢?你什么都敢!皇子都禁足半年了,你还不知足?好了好了好了,朕也累了,散了吧。”庆帝叹了口气,站起身,终止了这场朝议。
可是赖名成不肯止步。
“陛下,臣还没有参完!”
庆帝似乎是无奈地吸了一口气,又坐了回去:“好,你还想参谁?”
“陛下,臣要参的,也是陈萍萍!臣参的不是贪腐,而是法度不明。臣也不是参陈萍萍一个人,我参的是整个鉴查院!陛下,鉴查院成立至今,麾下用人良莠不齐,诸般行事素有狂悖,朝堂上下,敌国境外,诸事皆有涉足,可谓权利滔天。敢问历朝古制,可有此先例?”
这一参,连小范大人都没预料到,愕然盯着赖御史。
他疯了吧?这是众臣交口接耳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陈萍萍身侧的一个大臣忍不住站起身怒喝:“岂有此理!陈院长呕心沥血,为庆国立下多少奇功,若没有鉴查院,哪来我庆国太平盛世,你!还敢参鉴查院!”
“对!就算古制也未必全对!”另一人站起身附和。
一阵鼓噪中,赖御史独战群臣:“可是天下诸事,各部共担,这不仅仅是古制,亦是常理!陛下,臣恳请将历年鉴查院之卷宗,交付六部,分而治之。”
“你的意思是让六部多担些差事?”
“不止,臣之所奏是,陈萍萍告老!”
庆帝皱起了眉,殿内群臣讶然,太子和二皇子忍不住对视一眼,轮椅上的陈院长面无表情。
小范大人亦瞠目结舌,忍不住回过头去,找到了洛九的眼,看到好友眸中的霜雪,自己也颤了一下。
“百官都觉着鉴查院终究是利大于弊。”庆帝语气淡淡。
“那说明六部有昏昧。”赖名成拱手。
“赖御史,鉴查院这些年来,还是立了不少功的。”
“可法令不明,后患无穷!陛下,这陈萍萍还在国法辖制之下吗?”
“你的意思是天下人皆醉,唯你独醒?”皇帝反问。
“陛下三思!”御史用姿态默认,他就是这个意思。
赖名成杀疯了!
一时间众臣都说不出话来,殿上一片寂静。
洛九感觉到震撼。即使身为鉴查院提司,也在这个位置上做了些好事,但从内心深处,他认同赖名成的谏言。鉴查院早已不是叶轻眉创立之初的那个鉴查院,门口的那块石碑落满了灰尘。在庆国这位掌控欲极强的帝王手中,鉴查院沦为维护君主集权的特务机构,和北齐的锦衣卫,历史上的东厂没什么区别。监察百官,权力无边,不受法律限制,只听帝王差遣,这样的鉴查院,太危险了。
可是洛九从来没有对庆帝或是陈萍萍说过这样的话,他认为他们不会采纳。或许他终究是一个现实的人。
而赖御史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今日站在这里,只想说出他认为对的话,做他认为对的事,至于皇帝听不听,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他并不在乎。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洛九觉得范闲抄这句诗写自己太过誉了,赖名成才真正配得上。文死谏他以前没见过,如今见证这一幕,他觉得自己在见证历史。
洛将军猜得没错,这样的谏言,庆帝不会听。一阵沉默后,他给了赖御史最后一个台阶:“好了,鉴查院一事非一日可定,朕实在累了,今天就到这吧。”
可是御史没下台阶。他带着哭腔继续:“陛下,臣没有参完啊!”
洛九闭了闭眼,像是不忍再看。
“好吧,你还参谁?”
“陛下,最后一个了。皇子贿赂官员杀人灭口,鉴查院威压六部用人不明,这只是表象。所谓正本清源,朝堂错漏百官有责,然而并非根本。民间有俗语,上梁不正下梁歪,臣最后要参的是、是——”他全身都抖着,一时竟说不下去。
皇帝帮他鼓起勇气:“说,大胆地说。”
“是陛下!”
他直直跪在了殿中,终究是把话说完了。
殿外,闷雷阵阵,殿内,人声鼎沸。“大逆不道!”“陛下你也敢参!”百官指着赖名成痛骂不止。陈萍萍、范建等少数几个人叹息着闭上了眼。
这个时候,庆帝反而笑了起来。
“陛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者不知是无智,知者不改是无勇,我大庆的根基不是鉴查院,是文武百官,是天下良心啊。陛下,现在改还来得及!”赖名成跪伏于地,哀声进谏,以命进谏。
“所以,天下人都错了,六部百官也都瞎了,你们都听到了吧?赖御史的意思是,错的不只是你们,连朕都一样错了。”庆帝看着底下的百官,笑问一句。
“岂有此理!”“妖言惑众!”“赖名成攻忤陛下,无君无上,狂悖至极!”一人抄起坐垫就向赖御史砸去,激起百官怒火,一时之间,无数官帽、坐垫朝他飞去,众人将他团团围住,急赤白脸地险些动起了手。还坐在原地的大臣,只剩下陈萍萍、范建、秦业等寥寥数人。
小范大人喉结滚动了一下,看起来想说些什么,却被洛九快步上前,握住了手臂。
“安之,等等。”红衣将军望进好友的眼,用气声制止了他。
这耽误的一下,让太子抢了先。只听太子一声嚎哭,声音大的压住了群臣怒喝,让众人安静了下来。他哭着跪在庆帝身前,“陛下,儿臣实在是没忍住啊,陛下每日殚精竭虑,为的就是我大庆太平盛世,而此人!竟然如此折辱陛下,儿臣、儿臣痛苦不已啊!”
太子捶胸顿足,毫无仪态地痛哭失声。二皇子抽了抽嘴角,似乎想要仿效一二,但发现自己实在做不到。
另一个人扑倒在太子身侧,是辛其物。“陛下之光,胜过日月,陛下之恩,犹如父母。陛下被骂,胜过鞭打臣之肉身啊!臣疼啊啊啊啊!”他捶地狂哭,看起来痛不欲生。
“儿、儿臣也疼!”太子赶紧跟着爆哭。
陈院长的轮椅就在旁边,似乎已经没眼看了。
“行了!”皇帝同样看不下去,打断了这场大戏。
范闲也在这一刻,挣开了洛九的手。
“陛下,赖名成确实说话难听,但毕竟身为御史,职责所在,望陛下宽恕其罪,留存其身为国效力!”小范大人还是为御史求了情。
“臣也如此觉得。”司南伯朗声附议,“赖名成是荒唐,可陛下何等胸怀,怎会跟这种人计较,训斥责罚一番也就罢了。”
庆帝又笑了:“你们的一番苦心,朕看到了,也听到了。陈院长?”
陈萍萍拱手:“陛下,臣是被参之人,无权评论。”
“秦将军?”
秦业起身:“臣在。陛下,赖名成太糊涂了,鉴查院对庆国有功,他根本就不理解陛下的苦心。他的官职,该降。”
“朕却以为,赖名成参得好。直言进谏,不愧为我大庆第一御史。国事为重,不计私心,百官都应该有此心怀啊。朕看不当罚,反而当赏!只是朕在考虑着,赏他什么。”
陈萍萍率先接口:“陛下,现成的,范闲参我呈上去的珠宝。”他这般提议,暗含保全赖名成性命的意思。
“陈院长格局小了。我堂堂大庆御史,怎么会是贪财之辈呢。”庆帝站起了身,来回踱步,“这古往今来,御史一生追求的是什么?直言谏君,唯求青史留名。廷杖,能让他们青史留名。”
皇帝一句话,让赖名成闭目。
陈院长躬身相劝:“陛下三思,史书上赐廷杖的君王,或许……”
庆帝朗声长笑,打断了他:“朕知道,如果廷杖御史,史官笔下朕不会有好结果。那朕就吃点亏,成全了他!”
侯公公得令挥手,一队卫兵上前,就要拖走赖名成。
“陛下!”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是小范大人和洛将军。
范闲抢先开了口,他排开众人上前求情,“陛下,赖御史查惩贪腐终究有功!”
庆帝扬眉:“他刚参了你,你还这么袒护他?既然如此,赖御史的监刑就由你了!”说罢,又去看跪在地上的红衣青年:“昭梧也想求情?”
“求陛下,准臣……代范闲监刑。”洛九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哈!”庆帝闻言大笑一声,快步离去,“那你就和他一起去吧!”
无人再次出言,披甲卫兵上前押走了赖御史。
在一片静默中,范闲似是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洛九,扭头跑出了御书房。
而洛九从地上站起来,几不可查地微晃了一下,他无视了众人各异的目光,提步追了过去。
原地只留下李承泽一声冷哼,带着冰凉的讽意,响在百官耳中:“史家镇一案由洛将军而起,正该由洛将军亲自监刑而止,这情求的,真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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