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海洋馆，棠荔枝想起来了。
她之前和柚子去过那个位于郊区的海洋馆，从海洋馆回市区的必经之路上有个十字路口，四周都是工地，围栏竖地乱七八糟，路况非常差劲。电驴、自行车、行人、私家车、公交车混作一团，尖锐的鸣笛声不绝于耳。
事故就是在这个十字路口发生的。校车拐弯时与一辆私家车迎面相撞，因为受到汽车惯性作用，还有两个骑电驴的路人被校车撞伤。
棠荔枝接到老黎的电话后，立即与白屿说明情况，白屿开车把她送到了事故现场。
随后，她全心投入到了工作中。
当天晚上，棠荔枝便将这则事故消息推送了出来，并说明了事故最直接的原因 —— 私家车酒驾闯红灯，最终导致校车内的一名儿童死亡，五名儿童受伤。
其他媒体也跟进了消息报道。把这则新闻推送出去后，其他媒体的记者便都撤场了。
但是，棠荔枝在医院采访的过程中发现，这单新闻到这里，还远远没有结束。
棠荔枝在现场见过那个校车，是一辆很小的巴士，按照规定，最多核载不超过二十人。
但是，在医院中等待检查的小朋友居然有四五十人之多！
她立刻给老黎发消息。
棠荔枝：【老黎，你在交通部门有没有熟人？】
老黎：【这话说的，我在哪没熟人？】
棠荔枝：【请明天带我走一趟】
老黎：【没问题】
老黎对他一手带出的徒弟一直都给予绝对的信任。不仅仅是棠荔枝，他曾经带过的年轻记者中，只要有人开口，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帮他们介绍关系、让他们顺利完成采访任务，毕竟朝中有人好办事嘛。
第二天，棠荔枝以记者的身份，在老黎的介绍下去交警队查看了校车从海洋馆出来后一路的监控。
这一查才发现，校车司机在路上不停地变道、加塞、在本应该减速行驶的路口不仅没有减速，甚至加速行驶。有充分证据说明，该司机全程有多次危险驾驶的行为。
由此可以推断，酿成这起悲剧的原因，绝不仅仅只有私家车酒驾这一个。
接下来，棠荔枝花了两周的时间着手准备深度报道的内容，老黎动用他的人脉，给了棠荔枝几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相关人员爆料。
经过调查发现，该事故不仅涉及私家车酒驾、校车超载、校车司机习惯性危险驾驶等表面原因，更牵连出校车质量不达标、幼儿园招标**、十字路口混乱缺少指挥等更深层次的问题。
一切证据收集妥当后，棠荔枝完成了一篇长篇深度调查报道：《校车内五岁儿童的死亡 —— 背后凶手绝不止一个》。
她发给编辑，准备晚上在首条推出。
正当棠荔枝以为稿子尘埃落定时，舒宜突然叫她和冯鑫鑫去办公室。
“小棠、小冯，你们坐。”舒宜把门关上，她坐在棠荔枝和冯鑫鑫的斜对面，与她们隔了一个小茶几，“小棠的这篇深度报道我看了，内容没有问题，但今晚推不了。”
“啊？”棠荔枝很诧异，她看了一眼冯鑫鑫，以为又是她在搞鬼。
舒宜问棠荔枝：“今天下午炸锅的八卦，你看了么？”
“什么八卦？”棠荔枝一个下午都在集中赶稿子，根本没时间看新闻。
冯鑫鑫翘起二郎腿，闷声笑了一下，漫不经心说道：“就是那个裴川呀！网上都爆了啊！没想到他对外形象那么好，却是个家暴出轨的渣男。前段时间结婚十周年还在围脖上晒给老婆买的大钻戒，没想到去法国领奖还带着小三……”
听冯鑫鑫说着，棠荔枝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围脖、朋友圈以及各大媒体平台，全部都是#裴川出轨 #裴川小三 #裴川家暴妻子三年等等话题。
评论区有大骂渣男小三的、也有裴川的粉丝为他说话洗白的，简直比过年还热闹。这滔天的流量还一度把围脖的服务器给冲崩溃了。
棠荔枝紧锁眉头滑动着手机，嘴里不解地喃喃：“所以这事儿和我的调查报道有什么关系……”
“就是没有任何关系，”冯鑫鑫嘴角一勾，得意地扬了扬眉，“所以，头条当然应该让给流量更大的话题。”
舒宜并无意引战，她把二人叫来只是为向棠荔枝澄清她的决定：“小棠，今天小冯提前采访到了裴川的妻子，已经准备好了文章。内容很劲爆，今晚推出来，堪比火上浇油，我预计阅读量破三百万没问题。”
“今天只剩最后一次推送机会，我的决定是 —— 给冯鑫鑫。”
“谢谢舒主任。”舒宜话音刚落，冯鑫鑫便响亮地答道。她撩了撩头发，昂起胸，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棠荔枝非常不理解舒宜的做法，她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是……可是娱乐圈的八卦怎么能排在新闻之前？”
舒宜摇摇头：“你的调查报道不需要赶时间。校车事故发生在三周前，不是突发新闻。所以你的文章今天发，还是明天发，没有区别。”
棠荔枝一下被噎住了。
是的，舒宜说的没错。她这篇报道并没有很强的时效性，就算明早发，也完全无所谓。
不过，如果这篇报道被更重要的新闻给冲了，她也无话可说。但现在居然是被这种无聊到不行的八卦给冲掉 ，她实在是气不过，就跟苍蝇死在胃里一样难受。
难道这一切就是为了流量？难道从业这么多年的舒主任也为流量妥协弯腰了？
她低头咬着唇，脑子里翻江倒海，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嘴上更是憋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冯鑫鑫以为棠荔枝在神游，便勾着唇角，细数自己文章里的好戏：“其他媒体发来发去都只是在转发裴川他老婆去公安机关报案的内容，但至于怎么打的、都打了哪、断断续续打了多少年，只有我知道。另外还有他那个小三……”
“好了，”舒宜打断她，“小冯，你去跟编辑选头条的配图，别在这耽误时间了。小棠，你今天先下班吧，最近辛苦了。”
“知道啦，主任，那我先走了。”冯鑫鑫站起来，风风火火地拉开门，脑袋又歪了一下叫棠荔枝，“你还坐着干嘛？早点下班不好么？”
棠荔枝再无其他话好说。她跟在冯鑫鑫后面，出去收拾了背包便回家了。
当晚，正如舒宜所料，冯鑫鑫的文章在三个小时内就破了三百万阅读量，还在不断增长。
裴川家暴妻子、跟几个知名女星多人运动、拍摄羞羞录像带等等，一个比一个劲爆。
而棠荔枝的长篇报道虽然在第二天作为首条发布，但公众的注意力全部都被裴川一个又一个八卦占据，所以导致那篇校车的调查报道的影响力根本不及预期。
这是棠荔枝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公共资源是有限的”。
裴川身上的料，越扒越有，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新闻以及各种二次创作，逐渐演变成一场全民狂欢。
而裴川本人也开始在围脖上跟他的妻子、小三、以及多位爆料者展开撕逼大战，这又给各路媒体添加了素材。
有媒体专门开文逐字分析他的辩解然后拆穿他的谎言；有媒体扒他过往的综艺节目发现他的好色早有端倪；还有媒体二创他之前演过的电视剧做成鬼畜视频……
凡是带上“裴川”二字的文章或视频，就没有不火的。
棠荔枝坐在工位上，眼见着自己呕心沥血写出的调查报道的热度一点点凉下去，她的心也被揪着，拔凉拔凉的。
她坐在电脑屏幕前一口接着一口叹气，秋月熙也在旁边一口接着一口叹气，两人此起彼伏、一唱一和。
“你怎么也叹气？”棠荔枝转头问秋月熙。
秋月熙枯笑了一下，眼睛盯着屏幕，鼠标在不停地拖动、点击，“你来看看我在干嘛。”
棠荔枝凑近一瞧，好家伙，秋月熙正在翻看裴川之前的影视剧，找其中的经典台词做渣男表情包。
“不得不做，唉……”秋月熙尽管无奈地摇摇头，但手上还是没停。
“这个世界疯了。”棠荔枝自言自语。
“唉，谁说不是呢？”秋月熙撇撇嘴。
“以后这个世界都是这样喽！”老黎去茶水间接水路过，看到平日里神采奕奕的姐妹花今天蔫成了狗尾巴草，便给她俩一人发了一块小蛋糕，“来，吃点甜的，开心一下。”
“吃再多甜的也开心不起来了。”棠荔枝嘟囔着。
老黎靠在她工位旁边，懒懒地笑了笑：“以后啊，新媒体首条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娱乐新闻，大明星的事一定会比老百姓的事更抓人眼球。你们也别说我悲观，咱们谁也对抗不了人性对娱乐八卦的热爱。我都这把年纪了，在纸媒也守不了几年了。倒是你们，究竟是赶上了媒体最好的时代，还是最坏的时代呢？”
棠荔枝把头歪在椅背上，怔怔地想老黎的话。
过去，我的新闻只需要跟同时段的其他新闻抢眼球即可，但现在不是这样。现在，所有的信息都在一个没有边界的大池子里，我的报道还要跟娱乐八卦、谣言、搞笑段子、卖货广告、旅游吃喝等等乱七八糟的信息一起竞争。如果没有新的手段、没有新的形式，怎么抢得赢？
棠荔枝感觉胸口被一块大砖头堵了一天，难受死了，决定晚上必须去撸点小烧烤喝点小啤酒才能勉强缓过来，然后第二天在家躺尸顺便把之前攒的调休给用了。
下班后，棠荔枝、秋月熙和舟舟先去烧烤摊把单给点了，烤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柚子才扛着她的大炮一路颠过来，看起来气冲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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