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疏落的目的地是三里外的杏花村。
杏花村依山傍水地势和缓,土地肥沃,加上村里出了个举人老爷在朝为官,村田多记在官老爷名下,不用缴田税,村民们的荷包日渐鼓涨,生活滋润之余,也滋生了一些恶习,譬如聚众摇色子等。
而崔疏落瞄准的目标客户,便是杏花村这些聚众压大小的懒汉闲人们。
“哪儿来的叫花子,去去去。”
可怜崔疏落背着半人高的竹箩,冒着寒风一路南行,待到杏花村闲人们时常聚会的茶棚外时,竟被当成要饭的呵斥。
“阿叔,我不是叫花子,我来卖吃食呢。”
处境已坏到极点,崔疏落倒生出一种触底才有的乐观积极,是以被误会的她一点不恼,跺跺脚蹭掉鞋上泥水,笑对茶棚店主:“烦您通融,也请尝下我的手艺。”
言罢将背上箩箩搁在槛上,从里头掏出个饼夹肉,包了荷叶递上。
古时的酒楼食肆并不禁止同行小贩入店兜售,崔疏落的请求并不唐突。
店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板着面孔上下打量崔疏落一遭,声音粗沉:“你这小子,既是卖吃食的,何不打扮清爽些,这副邋遢模样岂不损客人胃口。”
话间淡淡的嫌弃毫不隐藏,却还是让崔疏落进了内。
崔疏落并非不想一身利落爽净,实是现实不允许。
在外兜售吃食免不了接触各种人,这时以男子身份示人比女子方便得多,便早早让宋娴芝取了原身父亲的旧衣裳改短,此刻她便套着一身宽大旧衣,头戴斗笠,脸上染了灶间的灰特意未擦净,打眼一瞧,活脱脱一个半大的灰不溜秋小子。
小子入得茶棚,初时并不惹人注意,直到崔疏落掏出一个饼夹肉拿在手中沿桌叫卖。
“蒸饼嘛,有甚稀奇的。”一短褐老翁睨眼看来,捋着颌下山羊须,“小子,你该卖些新鲜玩意儿。”
崔疏落将饼夹肉奉上,大咧咧道:“阿翁,我卖的正是新鲜吃食,不信您先尝,若您从前吃过,我分文不取。”
嚯,口气不小。
这短褐老翁是出了名的老饕,闻言被勾起兴致:“拿来。”
虽愿一尝,但见崔疏落一身邋遢模样,到底有些瞧不上,并不报期待。
崔疏落从箩箩里掏出个温热的饼夹肉奉上。
老翁低头端详,方才注意到蒸饼中还夹着馅儿,香味四溢,倒是勾人胃口,瞧着是肉馅儿,也不知如何炖的,令人光闻着便令人口舌生津。
不过他不愿在崔疏落面前露出惊讶之色,仍肃着张脸,一口咬下,只觉蒸饼绵软有韧劲儿,有股扑鼻的麦香味,咀嚼两下,馅料的滋味出来了,麻麻辣辣,回香不绝,老翁舌头刁钻,虽有重料掩盖,仍品出里面有猪肺、猪肠等物。
老翁花白的眉毛蹙起。
本朝肉食以牛肉、狗肉为贱,羊肉为贵,而猪肉是万家餐桌最常见的肉类之一,不贵不贱,可这下水却是比牛肉狗肉更贱之物,被视为粗鄙之人的餐食,是很多人的饮食禁忌。
“阿翁,如何?”
老翁回神,才发觉自己竟在思考之际将整个饼夹肉吃净了,口舌间还留着淡淡的咸香味,却如何也忆不起具体滋味,只记得风味很好,勾得人刹不住车。
“再来。”
老翁既好吃,自有好吃者的操守,譬如不挑食,是以区区猪下水算什么。
崔疏落又取一个递去。
又是三五口,整个饼夹肉被老翁吞如入腹中,这次他留了心,尝出更精细的滋味:“猪下水虽脏,处理的却干净,毫无腥臭味,且炖得软烂入味,还放了数种大料,小子,你很用心……做法确实很新鲜。”
在旁候着的崔疏落灿然一笑:“阿翁喜欢就好。”
“咳。”老翁轻咳,“这饼多少钱一个,老叟再要四个。”
“一个三文,两个五文。”崔疏落麻利的又包四个递上,“方才两个算我请阿翁享用,收您十文钱便好。”
这老翁家有数十亩良田,虽其貌不显,却是实打实的富裕老头儿,他摸出十五文搁在崔疏落掌心:“不必。”
对面不领情,崔疏落不强求,五文钱也是钱,她现在就差脑门上刻一个穷字了。
“卖饼咯,一个三文,两个五文。”
见那短褐老翁吃得香,邻桌人也起了好奇心,要知那老头儿吃东西惯挑剔的,既然他说好,想必是真的好,纷纷开口要买。
“请拿好。”
“诶,共五文钱,多谢。”
崔疏落特意挑选中午来此兜售,她不知外面如何,反正贺家村及附近村落的百姓们皆只用早晚两餐,到正午饥肠辘辘,自然需要进些小食填肚子,她选这时辰来,对茶客们来说恰如瞌睡来了递枕头。
不多时,准备的四十多个饼夹肉便售罄。
她甚至没来得及去后院赌桌旁叫卖,箩箩就被前厅喝茶消遣的人们清空了。
嘶,真香啊,不断有食客满足叹息。
蒸饼嘛,大家都吃过,这猪下水虽乃贱肉,众人也非大门大户,也吃过多回,竟不知搭配起来如此爽快有滋味,堪当一个妙字。
此地人颇能吃辣,崔疏落便多往里搁了干辣椒,因此这饼初吃时不觉,吃第二个时便会有微微辣舌的感觉,呼哧呼哧口唇微肿,恰好驱散吃饱的腻歪感,摸摸肚皮喝口热茶汤,食客们顿时觉得又能再吃半个。
“小子,明儿还来卖吗?”
“多备些,我要多买几个给老婆孩子尝滋味哩。”
食客们热情洋溢,一改半个时辰前的冷淡态度,崔疏落背着空箩箩,怀里揣着沉甸甸的钱袋,笑得更热情:“承蒙各位阿爷阿叔喜欢,明儿这时候我还来的。”
言罢辞别茶棚店主,往来时路返回贺家村。
店主依旧冷着脸,目送崔疏落离去后,目光落在柜台上那个不起眼的荷叶包上,用手指试了试温,已经凉透了。
呃。
见大家都说好吃,店主十分好奇,拿起凉了荷叶包撕开,趁无人注意,掩袖快速咬了一口,正蹙眉咀嚼着,恰好被一位客人瞧见。
“黄老板,这蒸饼要趁热吃,诶呀,你不是最爱洁净么,刚才那小子满身邋遢,他做的东西,你也愿吃?”
黄店主霎时吃也不是,扔也不是,僵在当场。
还是客人哈哈移了话题:“无事无事,恕某多嘴,请再来一壶泸州云山。”
这茶棚店主是个怪脾性,脾气一点一着,悄悄尝饼被人当面拆穿,面上挂不住,将荷叶包撂开,肃道:“哪里,见客人们食的香,鄙人好奇,一尝方觉不过如此。”说罢招呼店伙计泡茶,“猪下水的腥味太浓,败人胃口。”
客人一笑未语,他倒好那一口猪下水,喜欢到恨不得单买一份下酒的程度。
-
崔疏落背着箩箩牵着狗,刚走到村口,就撞见邻居春穗婶。
去岁原主阿爹病故,家无余钱亲友,险些无法下葬,是春穗拉着自家男人帮宋娴芝一块操持的后事。
“疏落,你可回来了。”春穗有把大嗓门,“杏水村那般远,你竟一人去,你娘也是,何不早与我说,叫我家朗哥儿陪你,左右这时节田地里无事,闲着也是闲着。”
崔疏落抿嘴一笑:“多谢婶子美意,我在外头走惯了,倒还好。”
这话不假,自打崔家失了顶梁柱,宋娴芝又是那样一个病歪身子骨,崔疏落作为家中长女,少不得替母亲在外行走,思及此,春穗望了脚边的黑狗一眼,有这机灵又威风凛凛的家伙作陪,确实安全。
“快走吧,你娘挂记你,到村口望了好几趟啦。”
临别时,春穗将篮里挎的白菜分了两颗搁给崔疏落,崔疏落正想吃口新鲜菜蔬,喜道:“这时令的白菜炖粉条最好吃哩。”
“什么粉条?”
春穗婶满是疑惑的眼神让崔疏落一怔愣,随即明白过来,这世界恐怕还没粉条这一食物,只好随口圆道:“偶然听人说的,我也没吃过呢,婶子,多谢你的白菜,我恰好买了豆腐,和白菜炖了送一碗给你尝尝。”
“唷,客气什么,今岁婶子家白菜种得多,想吃尽管来拿。”
二人话别,春穗家在前,先进了院,听见动静的宋娴芝走出屋,拉开了门,小折忌抱着娘亲的腿,母子俩齐刷刷望着崔疏落。
崔疏落忽有种背负了全家使命的责任感,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她深吸一口气,大笑道:“成啦,四十多个饼都卖光咯。”
都卖了?宋娴芝恍然若梦,不禁喜色盈眉:“赚了。”
“赚啦!”崔疏落进院栓上门,同阿娘阿弟进屋,旋即将一袋子铜钱倒在桌上。
崔折忌年纪虽小,却也明白这黄澄澄的小圆片可以换来吃食炭火,嘴巴不由的喔成一个大大的圆圈:“哇欧,我们发财啦。”
“离发财还远哟。”崔疏落揉揉崔折忌小朋友的脸颊,“不过也算小赚一笔啦。”
言罢将小家伙抱到膝上坐稳,开始与宋娴芝数钱。
“一、二、三……”
“一共还有五十文。”
其实回家前崔疏落已经数过一遍钱,共挣了一百多文,但她先拐去了杏水村,去文家又换了些做饮食需要的必备物品。
万事开头难,既开了好头儿,当然要趁着好势继续发扬光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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