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沈氏带着两个粗使婆子来到东厢院。她手里攥着块浸过香醋的帕子——听说这样能防尸臭。
"把门撞开。"沈氏掩着口鼻后退两步,"动作利索些,赶在天亮前运出去。"
婆子刚抬脚,雕花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晨光中,一个身着杏红襦裙的身影正对镜梳妆,铜镜里映出张莹润如玉的脸——哪有一丝中毒的痕迹?
"母亲这么早?"秦月棠转过头,唇上还叼着根金丝发带,说话间发带滑落,在朝阳下闪出一道刺目的光。
到底是活了三百多年的人,陆景扮的秦月棠无论是神色还是姿态,都足以以假乱真,连最亲近的翠云见了都连连称奇。
沈氏踉跄后退,撞翻了婆子手中的草席。她分明亲耳听见翠云哭着说小姐服了砒霜,怎么...
"您脸色不太好。"秦月棠缓步走来,绣鞋踩过地上的草席发出细碎声响。
"听说...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白日见鬼呢。"
沈氏后背抵上廊柱,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声响。眼前人分明在笑,可那笑意未达眼底,黑沉沉的眸子像两口深井。
"夫人在做什么?"
秦武的声音如炸雷般响起。沈氏回头,看见丈夫带着秦月蘅站在月洞门下,晨露打湿了他们的袍角。
"老爷!"沈氏如见救星,"棠儿她明明..."
"女儿给父亲请安。"秦月棠已盈盈下拜,衣袖带起一阵暗香,"昨夜是女儿糊涂,今日想通了。既然父亲要我嫁,我嫁便是。"
秦武怔在原地。晨光中长女亭亭玉立,与亡妻相似的眉眼间再无往日的畏缩,倒显出几分苏氏当年的将门风采。
"只是女儿有个条件。"她抬起眼睫,"既要做尚书府的贵妾,总不能太寒酸。请允许女儿清点娘亲的嫁妆。"
沈氏指甲掐进掌心。薛氏的嫁妆?那些被她和月蘅挥霍殆尽的珍宝...
"这是应当的。"秦武面露愧色,"薛氏的嫁妆单子就在..."
"在祠堂供着呢。"秦月棠微笑截话,"翠云,去请老夫人做个见证。"
秦月蘅突然冲过来挽住姐姐的手臂:"这等小事何必劳烦祖母?我陪姐姐..."
"妹妹还是先还了那对累丝金凤钗再说吧。"秦月棠轻轻抽出手臂,"上月十五,你不是戴着它去王家诗会了?"
满院寂静。秦武的目光刀般刮向次女。
......
祠堂内,尘封的嫁妆单子被缓缓展开。薛老将军当年为爱女准备的二百四十抬嫁妆,如今竟只剩八十余抬。秦武每念一个名目,脸色就阴沉一分。
"翡翠屏风呢?"
"回老爷,前年老夫人寿辰..."
"东珠头面?"
"二小姐及笄时..."
沈氏的解释越来越无力。当念到"御赐缠枝牡丹纹金壶"时,秦武突然暴起,一掌掴在沈氏脸上:"贱人!连先帝赏给薛家的东西都敢卖?"
"父亲息怒。"秦月棠扶住摇摇欲坠的秦武,声音恰到好处地哽咽,"想必母亲和妹妹也是一时周转不灵..."
这话如火上浇油。秦武甩开她怒吼:"三日之内,少一样我休了你!"
"老爷!"沈氏瘫软在地。
秦月棠突然轻咳:"父亲,这些田产...女儿想亲自去看看。"
"你懂什么田产!"沈氏急道。
"女儿是不懂。"秦月棠从袖中抽出一本账册,"可这十年间,母亲名下的庄子年年歉收,铺子月月亏空..."她翻开一页,朱砂圈出的数字触目惊心,"而沈家新置的别院,恰好在咱们田庄上游。"
秦武一把抢过账册,手指捏得发白。
"女儿不要您给女儿添什么嫁妆。"她俯身拾起地上散落的田契,"只要拿回娘亲的东西。"抬头时眼中泪光恰到好处,"待去了章府...女儿就再没资格碰这些了。"
这话像刀子捅进秦武心窝。他想起苏氏临终时攥着他手的温度,突然抓过印章按在契书上:"都归你管!"
......
城南绸缎庄里,掌柜的见来人戴着苏家祖传的玉佩,扑通就跪下了:"大小姐明鉴!不是小的做假账,实在是夫人她每月要抽七成利..."
"秦月棠"指尖抚过积灰的账本:"沈氏抽走的银子,我要你一五一十写清楚。"她突然掀开柜台暗格,抓出一把票据,"比如这些印子钱借据——用我娘铺子做的保?"
掌柜面如土色。却见大小姐将借据揣入袖中,竟笑了:"后日,你亲自去府里送新账本。"
走出铺门时,翠云小声问:"小姐真要放过他?"
"放过?""秦月棠"望向城郊方向,"沈氏用印子钱买的庄子,很快就该易主了。"
"秦月棠"收回目光,袖中手指却掐紧了刚得的田契。真秦月棠回来前,这些产业必须牢牢握在手中。
在人间游荡的这些年,她早就看清这世道与所谓的人性——利字当头,万物皆为刍狗。
......
城北,章玉阑私宅。
夜色如墨,别院却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朱漆大门外停满了华贵的马车,府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处处彰显着主人的奢靡。
厅堂内,七八名锦衣公子醉眼迷离,各自搂着娇艳的陪酒女子,调笑声混着酒气弥漫在空气中。
主座上,章玉阑半敞着衣襟,露出胸膛,额头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尚未痊愈,在烛光下泛着暗红的血色,更添几分凶戾。
他怀里搂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舞姬,手指粗暴地掐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仰头灌下一杯烈酒。酒液顺着她的唇角溢出,滑过雪白的颈子,章玉阑盯着那滴酒水,眼神阴鸷,忽然低笑一声,俯身舔去。
“怎么?怕我?”他捏着舞姬的脸,指节发狠地收紧,直到她疼得眼眶泛红才满意地松开,转头对众人嗤笑道,“女人嘛,一开始都装得贞洁,可最后呢?还不是得乖乖躺下?”
在座的公子哥儿们哄然大笑,纷纷举杯附和。
“章兄说得对!那些个闺秀小姐,平日里装得清高,可到了床上,还不是一样浪荡?”
“就是!秦家那位大小姐,听说性子怯懦,怕是连反抗都不敢!”
“哈哈哈,到时候章兄可要好好‘教导’她!”
章玉阑眯着眼,仰头灌下一杯酒,酒液顺着他的脖颈滑下,浸湿了衣襟。他抬手摸了摸额头的伤疤,眼神骤然阴冷。
“秦月棠……”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一个装腔作势的贱人,也敢拿花瓶砸我?”
他猛地将酒杯砸在地上,瓷片四溅,吓得舞姬们纷纷后退。
“等她进了章府的门——”他狞笑着,手指缓缓摩挲着桌沿,像是抚摸着什么猎物,“我要让她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众人见他神色阴狠,不由得噤声,但很快又谄笑着举杯。
“章兄何必动怒?不过是个女人,到时候还不是任您摆布?”
“就是!等您玩腻了,再赏给下人,让她知道得罪您的下场!”
章玉阑闻言,阴沉的脸色终于缓和几分,他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手指勾了勾,立刻有侍女战战兢兢地跪着爬过来,替他斟酒。
他一把拽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头,冷笑道:“你们说,秦月棠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躲在房里哭?”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说不定正后悔得罪了章兄呢!”
“哈哈哈,等过了门,她才知道什么叫后悔!”
章玉阑满意地勾起嘴角,眼神里闪烁着恶毒的光芒。
“下月她就要进章府的门。”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酒杯,像是在盘算着什么,“到时候,我要让她——跪着求我。”
话音落下,满堂哄笑,觥筹交错间,尽是淫邪的调笑与奉承。
而此时的章玉阑并不知道——
真正的秦月棠,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弱女子。
而他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扮做秦月棠的陆景站在屋檐的阴影处,指尖轻轻拨开一片瓦,目光淡淡地扫过屋内醉生梦死的场景。
章玉阑衣衫半敞,正搂着一名瑟瑟发抖的舞姬灌酒,嘴里还说着些不堪入耳的荤话。
她神色未变,只是略微蹙眉。
——没有罪证。
这里只是章玉阑寻欢作乐的私宅,从面上来看并未有何不妥之处。
正欲离开,身后却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秦小姐深夜造访,倒是让本皇子意外。"
嗓音温润如玉,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
陆景回头,月光下,谢承霄一袭墨色锦袍立在不远处,唇角噙着浅笑,眉眼间一派清风朗月的君子模样。
她神色不变,只略微颔首:"六殿下。"
语气平淡,与对待路边偶遇的陌生人无异。
谢承霄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温和:"秦小姐来此,可是为了寻章家的把柄?"
陆景不置可否。
他缓步上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温声道:"巧了,本王也在查章家。"
陆景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手腕上缠绕的因果金莲上停留一瞬——那本该纯净的金色莲纹,如今竟隐隐泛着血色。
——执念倒是深。
不过,与她无关。
"殿下请便。"她淡淡说完,转身便走。
谢承霄眼底暗潮微涌,却仍旧维持着温润笑意,忽然道:"秦小姐若想退婚,不如与我合作?"
陆景脚步未停。
"章玉阑强抢民女,本皇子已有眉目。"他声音不疾不徐,像是闲谈般随意,“待我收集齐整章家的罪证,扳倒章家指日可待。"
陆景终于停下,回头看他:"为何帮我?"
谢承霄唇角微扬,眼底映着月光,一派光风霁月:"自然是为了——扳倒章家。"
——也为了,能多看你几眼。
陆景静静注视他片刻,忽然点头:"好。"
干脆利落,不带半分犹豫。
谢承霄呼吸微滞,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那层温润的假象。
她答应得如此轻易,却又如此疏离,仿佛他提出的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交易。
——她看他的眼神,和看路边的一棵树、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他指尖微微发颤,却仍旧笑得温柔:"既如此,那本王送秦小姐回去。"
陆景淡淡的丢下一句“不必”,转身离去,衣袂翻飞间,没有半分留恋。
谢承霄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淡去。
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界处,那双眼睛黑得骇人。
——不急。
他缓缓摩挲着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袖角掠过的温度。
——既然找到了,总有办法……让她再也离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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