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算是了结，临走前，许姑娘来见了一回江远潼，说是这两天身体不舒服，希望他能帮自己瞧瞧。
“江大夫。”她绞着帕子在面前坐下，神色苦恼道，“我这几日总是腹痛难忍，还经常拉肚子，您说这是什么原因？”
江远潼三指搭上她的腕脉，眉头渐渐拧起，问：“你在节食？”
“可不是么！”许姑娘撅了噘嘴，“江大夫您不知道，我前几天又胖了好几斤呢。”
江远潼微微叹气，拿起笔给她写了张药方，边写边道：“你这是脾胃虚寒，平常少吃点凉的东西，更要注意腹部的保暖……而且你又不胖，节食做什么？我给你开点附子理中汤调理一段时间。”
许姑娘却道：“啊？江大夫，能不能换成中成药啊，那些汤汤水水的呀，一喝就是一碗，一喝就是一个月，水要是喝多了我身体会发肿的。”
江远潼：“……那换成理中丸，可以吧？”
许姑娘又为难了，黛眉轻蹙：“啊……理中丸好苦的，我不想吃。”
江远潼面无表情：“可以消肿小肚子。”
许姑娘一顿，眼睛倏地亮了：“江大夫，其实你说的什么脾胃虚寒，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能不能多给我几瓶？”
江远潼写完最后一个字，收笔道：“吃多了会导致耐受性，到时候你再怎么吃都不会起作用的。”
闻言，许姑娘只好作罢。
下一刻，周与舒就扭头问：“理中丸不是……”
“嘘——”江远潼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抬眸瞧了许姑娘的背影一眼，眸底闪过一丝狡黠，“我骗她的。”
不那样说，她能乖乖吃药吗？
春耕的事情过了一段时日，清明到了。
刚下过一场小雨，山野之间都朦胧着一层水雾，花朵漫山遍野地开着，呼吸间都能闻到一阵极其淡弱的青草香。
清明又是踏春节，虽是郊外，但仍有不少人影，有些坟包已被家人清扫过，上边都插着一根柳枝挂上了纸钱。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江远潼下了车，遥望过去，已经不见任何一个人的身影了。
还真是远啊……
清明要扫墓，因此，周知昭这日起得格外早，江远潼无父无母，虽省了这件事，但也趁此机会搭上他们的马车去附近采挖草药。
周与舒提着一个竹篮，没让任何人跟过来，同周知昭一起朝山上走去。
一路无言，到了父母亲的墓冢前，二人缓缓停下脚步，凝视着墓碑上已经有些模糊的刻字，眼睛不由有些湿润。
墓前已经清扫过了，摆着几盘果品和点心，周知昭二话不说，动作带有几分愤怒的将那些贡品扫到了一边。
周与舒依旧沉默着，修长的手指解开布包，从里头一一拿出纸钱、香烛、素酒与点心等东西，在墓前摆好了，庄重地跪下：“父亲，孩儿不孝，今天才有空过来看望您。”
他手中烧着纸钱，声音低沉而沙哑：“今日是清明，孩儿和昭昭过来看看你们。”
周知昭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轻轻拨弄了两下燃烧着的纸钱：“爹，您放心吧，我最近的功课都有认真完成，孩儿谨遵您的教诲，一定努力学习，不负您对我的期望，阿娘，您也放心……”
轻轻的声音随着纸钱的燃烧悄然被火焰吞噬。
周与舒思绪飞回，抬起眸子，正要说什么，周知昭忽然用树枝敲了敲他手里的木棍。
“哥，你动作小点，把纸钱戳散了，爹娘收到的钱就是不完整的，花不了。”
他声音透着一股认真，周与舒的心情稍微好了点，问：“是么。”
“是这样的。”周知昭点头，往火堆里又送了两三张纸钱。
“而且你买的纸钱面额都太大了。”他侧目瞧向周与舒，再次认真地开口，“你也不想想，面额这么大，他们在下面想买点什么东西，能找开钱吗？”
周与舒附和着问：“那应该怎么做。”
“当然还得再烧点面额小的让他们换着用，而且你再想啊，爹娘身上带这么多钱，万一被其他鬼看见了，要去抢怎么办？”
这次不待周与舒开口，周知昭就“嘶”了一声：“我爹可是大将军，寻常鬼肯定抢不过的……”
火堆噼啪作响，周与舒望着周知昭认真的侧脸，胸口那股郁结忽然化开，他丢了木棍，垂眸瞥了一眼地上剩余未烧的纸钱，道：“这些便不烧了吧。”
周知昭却道：“不行，也得烧的。”
“不是说够用了？”周与舒问。
周知昭叹了口气，往火堆里又送了几张纸钱进去，“这你就不懂了吧？烧钱的时候不仅要给亲人烧，还要给周围的其他鬼烧一些，算是人情，这样我们家人在下面，他们还能互相照顾。”
顿了顿，周知昭的声音小了一些：“更何况那些孤魂野鬼，世上再无人记着，那该多可怜啊……”
纸钱在火焰中蜷曲成灰，山风吹过，将它们送往了更远的地方。
…………
“记住，这药一天只喝两回，千万别多喝。”
“嗯，药拿好了，这边结账。”
医馆内忙得热火朝天，追月以前偶尔会过来帮忙整理药材，这会儿已经自觉担任起招待的伙计了，说话的声音就没停止过。
从头到尾看完服务的全过程，于理端着石臼走了过去，打趣道：“行啊你小月月，没想到你师兄我如今还能看到你如此活泼开朗的一面啊。”
追月是他们暗卫中最不爱讲话的，除非出任务，否则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五个字，能说五个字绝不说一句话，就连讲话困难的于情交谈次数都比他多。
他声音满含调侃，追月自然听出了他的意思，没说话，只是目光淡淡地扫过于理手中的石臼，又若无其事地帮忙去了。
“呃……”于理被这无声的注视噎住，研磨药材的动作都乱了节奏，讪讪转身走了。
另一边，江远潼也在忙，这两日不知怎么回事，来就诊的患者大多都是咳症，医馆内的咳嗽声此起彼伏，连石老先生都被传染了，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用膳也只让人送到房中。
“唉……”
江远潼叹了口气，正忧心师父的病情，抬头却见一位身怀六甲的夫人款款落座。
那夫人笑吟吟道：“大夫，还请您帮我看看腹中孩子的情况。”
江远潼摸了会儿脉，收回手公事公办道：“胎儿很好，不需要调理，晚上早点睡，少吃点凉性的东西。”
夫人却不急着起身，反而倾身向前，神神秘秘道：“大夫，能不能再帮我瞧瞧，我这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江远潼微微拧眉，道：“孩子的性别是摸不出来的，您问这个做什么？”
夫人不死心，又问了两遍：“真的摸不出来吗？您悄悄告诉我，我不会给别人说的。”
江远潼：“摸不出来的，孩子在腹中是处于发育的状态，不然您想想为什么要把未出生的孩子叫做胎儿？”
再三追问无果，夫人只好悻悻离去，她前脚刚走，后脚于理就凑了过来：“当真摸不出性别？”
江远潼叹气道：“能摸出来的都是神医，更何况，万一我回答的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把孩子打掉怎么办？对身体损伤很大的。”
“潼儿！”正聊着，乐言忽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江远潼抬眸望去：“什么事这么急？”
“你听说了吗？对面新来了个坐堂大夫，特别有名！找他看病的人都排到两条街外了！”他气喘吁吁地比了个手势，“听说诊金起码要这个数！”
江远潼神色如常：“所以呢。”
他指向门口处的一列队伍，端得是心平气和的态度：“这不，都排到我们这儿了。”
“你……”乐言瞪圆了眼睛，惊愕道，“江大夫，虽说心胸开阔是个好心态，但你这开阔的也太大了些，他抢生意可都抢到你眼皮子底下了！”
“没关系，公平竞争嘛，不要以他人之得，视为自己之失。”江远潼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上的病案，回道，“病人想去找谁看病是他们的选择，我又不能强迫人家。”
于理一边研磨着药材一边道：“我也听说了，那大夫有点名气，叫什么来着……”
乐言：“好像是姓……”
江远潼淡定回答：“孙华鹊。”
于理赶紧“嗯”了一声：“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乐言瞥去视线：“潼儿，你认识他？”
江远潼搁下毛笔，漫不经心道：“他来的头一天就打过照面了。”
江远潼对吃食并不讲究，即便将军府离医馆很近，为了节省时间，他也常常在医馆用膳。
那天正吃着午饭呢，江远潼刚夹起一筷子青菜，对面的苟荣华就领着一个锦衣男子走了进来。
“呦，江大夫好雅兴，还有心思吃饭呢。”苟荣华阴阳怪气道。
江远潼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来干嘛？”
苟荣华抬手问：“知道我身旁这位是谁吗？”
江远潼漫不经心道：“谁啊。”
那人便昂首向前：“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孙华鹊是也。”
此言一出，他满意地看到江远潼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孙华鹊！”
刚想说什么，结果江远潼立即又道了一句：“哦，不认识。”
“大胆！”
那孙大夫猛一拍桌，震得茶盏里的水都溅出来几滴：“你连我的名声都没听说过？”
“我的孙姓，乃是药王孙思邈的纯正血脉嫡系传人！而我的名字，则分别取自于神医华佗和医祖扁鹊之中！”
苟荣华假惺惺道：“江大夫，可不是我们打击你，您自己去外头瞧瞧，多少人等着请我们孙大夫给他们看病呢，哎呀……这人都排到你们店里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问：“没耽误您家生意吧？需不需要我让他们挪个位置？”
“这有什么。”江远潼放下碗筷，面不改色道：“我们家店面足够大，想在这儿排队就排吧。”
说着，他还贴心地唤来小厮，叫他们搬几个凳子来。
苟荣华眼皮一跳，心觉不对，江远潼这反应太过平静，肯定也在谋划着什么计谋，自己可不能让他如了愿。
于是他立即朝门外喊道：“来来来，排我们济世堂的，现在跟我来，今日的诊金打九折！”
话音未落，排队的人群已呼啦啦跟着他涌了出去。
…………
“这也太嚣张了吧！”乐言气得直跺脚，忍不住吐槽道，“潼大夫，你倒是沉得住气，怎么就不知道反击回去呢，对得起那些信任你的百姓吗？”
江远潼却道：“我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有病人来就治病拿钱，没有便罢，何处有错。”
“不行，你能忍我可忍不了。”乐言脑瓜一转，忽然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抬手招呼追月道，“你跟我来。”
江远潼正忙着给人看病，没理会他们，半晌才慢悠悠地走了出去，只见医馆门楣上另外又贴了一副小的对联。
“只求世上人无病，不怕架上药生尘……”江远潼念了一遍，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这写的也太假了，谁能相信啊。”
但凡开药铺开酒馆食肆的，哪个不是为了赚钱？
江远潼立即伸手想把它揭下来：“不妥不妥，这说得我也太高尚了。”
乐言急忙拦住：“那又怎么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更何况，这个世界上有的从来都不是高尚的职业，而是高尚的人。”
“高尚也是能装出来的吧。”江远潼无奈摇头。
结果不知是不是这副对联起了效果，午后前来求诊的病人竟真比往日多了三成。
苟富贵趴在对面二楼看了一天，差点没气吐血，赶紧下楼找他爹商量新法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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