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肃音已经在营地这边防守十三日了。
不去最前线并非是他怕死,只是沈郃不在,他若是现在折在这儿,安州就真的完了。
十三日来他几乎没怎么休息过,赤乌那群疯狗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像人和精力都用不完似的,不要命似的不停往上扑。
其实这些都还不算是最令他头疼。
他常年在边关,这些苦都是最不经说的。
可昨日,他去一线协助同时确悉战况,却看到了令他浑身发冷的一幕。
最前面的部分士兵不知为何,竟然在厮杀间忽然倒戈,将到人朝向了自家的将士!
唯一说得上幸运的,是出现这种情况的士兵暂时还不多。
可他蒋肃音虽然兵法和功夫不逊色于沈郃,可面对这样的事儿他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想起沈郃离开前跟他提起的蛊虫,蒋肃音感觉自己头皮发麻。
如果真的是……如果真的是……
为何让他们当了这么多年缩头乌龟的指挥司,要忽然在这个节骨眼儿忽然允许他们对赤乌乘胜追击?
沈郃又为何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执意回余临?
蒋肃音的眼底多了许多之前从未有过的血丝,不知是因为缺乏休息,还是因为心中那可怕的推测。
他甩了甩头,苦笑了一下。
也许真是太累了,他竟然怀疑起沈郃来了。
“将,将军……赤乌又派了一拨人朝这边儿来了……”
来报信的小将士是不同于往日那个,不过蒋肃音对此没有任何疑问。
因为近十日,报信的人已经换了三个了。
“知道了,戒严。”蒋肃音说完,便拿上了武器,起身出去。
只是随那报信的将士出去后,他就开始觉得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
多年的沙场经历的蒋肃音,不可能意识不到不对劲。
他放慢脚步,重新打量起这小将士,觉得他十分面熟。
面熟,那就应当是见过的。
是他多心了?
直觉在叫嚣着让他停下脚步,可蒋肃音却发现自己竟无法控制自己脚下的步伐。
有个声音平静地催促着他,往前走,往前走。
蒋肃音听了许久才发现,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啊。
……
其实按照战线和城门的距离来说,沈郃开个城门出去是完全无妨的。
但出于谨慎,他还是决定不走城门,转而从西侧的矮山绕出去。
沈郃正欲出发,却忽然被一双冰凉的手死死拉住,他转头一看,竟是方才晕过去的蒋肃言。
“带我一起,我要去见我哥。”他说。
不知道他是怎么挣脱方才压着他的将士的,那将士在后边儿尴尬地看着两人。
“没事,你先去忙吧。”
沈郃带着蒋肃言往无人的地方走了两步,深深地看了他许久,问道,“你的身体不对劲,你没察觉到?”
他之所以这样问,是感受到了蒋肃言现在的状态与之前拦他路时、包括与沈郃初见时都明显不同,多了些正常的人味儿。
可蒋肃言看上去却有些懵:“什么?”
此刻不能再多耽搁,沈郃便一边往西边儿去一边跟他说:“你方才拦着我跟我说你哥死了,你可还记得?”
“我哥死了?!”蒋肃言的声音听上去比沈郃还要惊讶,“谁说的?我?!”
沈郃最终在城墙下止步,转身望着一脸不解的蒋肃言,郑重地拒绝了他:“你不能去。”
蒋肃言也并未玩笑,他说:“我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何问题,你说的事情,我也根本没有印象。”
“即使没有这些事,你也不能去,否则出了任何事,我没法跟你哥交代。”
说完,沈郃便又打算招呼城墙的将士把他押回去看住。
蒋肃言竟一把拉住了沈郃的手腕,那力气虽不至于叫他挣脱不开,却不像一个书生能有的气力。
“这个时候,沈将军不该把兵力浪费在我身上。”他看上去很镇静,与沈郃之前见到的蒋肃言完全不同,又或许,其实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我担心我哥,如果确认不了他的情况,我总会找机会偷偷去前线,没有人带路我会死得更快,你不如直接带上我。”
沈郃不再多言,转身向前赶路,蒋肃言便默默跟上,两人一路无话,很快赶到了矮山。
进了山,蒋肃言总算忍不住问出了他一直疑惑的问题:“我到底什么时候说过我哥死了?”
“嘘。”沈郃没回应他,反而拉着他蹲了下来。
这山不小,足够深,便自然是会有些猛兽的,沈郃已经隐约听到了某种低沉地喘气声。
良久,那喘气声停了,远处的草丛露出一双熟悉的白色毛耳朵。
“莫戈!”沈郃一看到那双耳朵,就立马高兴地站起来跑过去。
莫戈的耳朵一顿,不知为何仍旧迟疑了许久,直到沈郃的面容映入眼帘,他才窜出来扑上去。
“哎哟祖宗,你可真是一如既往的沉!”
“唬!”
趁着这个机会,沈郃一把搂住莫戈的脖颈,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们听得到的声音说:“看好后边儿的蒋肃言。”
“别舔了别舔了!”他一把推开在自己脸上肆虐的虎头,柔和地摸了摸,“你好点了吗?”
莫戈轻唬一声,让开身子,带着沈郃从更便捷安全的路走,蒋肃言则沉默地跟在后面。
有莫戈带路,他们很轻松地就穿越了这片矮山,只是出山时,莫戈却默默退了回去。
他看了一眼蒋肃言,冲沈郃极轻地摇了摇头,又用了些他刚修筑出的灵力给他传音:
“蒋肃言之前身上的古怪都消失了。”
沈郃会意,看莫戈似乎暂时不打算出山,转而问道:“你是在这座山里修养吗?有好处?”
莫戈这次没有再浪费灵力传音,点了点头。
沈郃摸摸他的脑袋:“去吧。”
刚相会没一会儿就又要分别,莫戈有些不高兴,于是在沈郃的手背上舔了一口。
这一下比以往都要重,舌上的倒刺都刮得沈郃有些刺疼了,他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要快点,再快一点,才能帮上沈郃。
莫戈离开后,沈郃便带着蒋肃言极快地从城墙下边,伴着远处的喊杀声,去往东边的营地。
营地里只有几个被安排守后方的将士,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人。
把蒋肃言送到蒋肃音的帐子中后,沈郃便拿了武器和盔甲便要往回走。
蒋肃言眼疾手快地拉住他:“我哥呢?”
“除了在前线杀敌,还能在哪儿?”沈郃坦然地直视着他,强调,“你要知道,你哥是副将。”
其实沈郃最终同意带蒋肃言进来,除了像他自己说的那样,防止他自己偷跑,另有一层原因,便是想让莫戈看一看。
因为他是目前沈郃见过与当年张徊羽的情况最相似的人,也许是自己之后往下查的关键线索。
如果确认了有问题,沈郃会叫人把他捆起来关在刑狱里。
只要跟蒋肃音说明情况,想必他也不会反对,毕竟没人希望自己的弟弟成为赤乌的傀儡,沈郃自然也会尽量注意轻重。
可莫戈说蒋肃言身上的异常消失了。
再把他送回去自然是不可能了,那太耽误时间,看蒋肃言的态度,他也绝对不会依,所以只能将他暂时放在营地。
“这一波赤乌人退下去,你哥应该可以回来休息一会儿,你在这儿好好呆着,不要添乱。”沈郃说。
其实按照沈郃的性格,谨慎起见,还是把看起来有些蹊跷的蒋肃言捆起来最稳妥。
但看着蒋肃言一直皱眉念叨着他哥的样子,沈郃莫名就想起了张忡。
所以交代完那一句后,沈郃又叫来一个值营的小士兵看着蒋肃言,吩咐他若有不对,可直接把蒋肃言捆起来。
小将士虽年轻,个头却比蒋肃言大不少,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在此之后,沈郃才又提着长刀策马上阵了。
……
沈郃这一走就是一整日。
夜里,蒋肃言在他哥的大帐中,既没有等到他哥回来,也没有等到沈郃回来。
甚至没有等到任何人回营地里来。
“你哥早就死了。”
在蒋肃言恍惚之际,有一道声音忽然对他说。
“你才死了。”蒋肃言因为这道声音的说辞有些愠怒,但他努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不对劲。
那道声音轻笑了一声:“是,你也马上要死了。但是在死前,为什么不为你的母国赤乌做出一点贡献呢?”
蒋肃言终于通过这声轻笑辨认出这道声音。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见过了。
于是蒋肃言垂眸不语,不再与他对话。
可那声音却不放过他:“你是我见过最固执的人……哦不对,还有一个和你一样固执的,她甚至比你还固执。
不过在某些时候,她也还是抵挡不了母国的控制,不得不为母国办事,毕竟你们的血脉连着赤乌呀。”
蒋肃言咬牙:“放你爹的狗屁。”
“你不信也没关系,你早晚会信的,在此之前,你会先明白,你哥真的已经死了,不然沈郃为什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
“他不把我丢在这儿,难道带着我一个文弱书生去前线杀人?”
“那你怎么不敢出去看看呢?去亲眼看看你哥的尸体。”
至此,那道声音彻底消失了,只留下蒋肃言在痛苦中挣扎。
只是去远远看一眼……只要确认了他哥还活着,他就回来继续乖乖等着。
蒋肃言站了起来,开始缓缓往外走。
外头哪里是黑夜?分明就是白昼,他刚刚为什么会觉得天黑了?
营地里一个人都没有,连沈郃派留下来看着自己的那个小将士也消失了。
世界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蒋肃言有些心慌地向前线跑去。
静,还是静。
没有将士的呼喊,没有金戈铁马的嗡嗡铮鸣,只有死寂的血腥味儿,顺着他的鼻腔,一路爬进大脑里。
在看到第一具尸体前,蒋肃言都还抱着一丝希望,他觉得是自己疯了,也不会相信他哥死了,不相信穿杨军没守住。
可不断往前走,第二具、第三具却还在不断出现。
直至入目的尸横遍野。
蒋肃言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个只在书中看到过的词。
到处都是刺眼的血,到处都是睡着的……残缺不全的人。
都是夏人,都是夏人……
凭什么都是夏人?!
“哥!!”蒋肃言在这片残忍而寂静的红土地上寻找着那个与他一起生活了十七年的身影。
他宁愿找不到,他宁愿一直只有他一个人的虚假世界里一直找,也好过他远远的看到那颗熟悉的头颅。
只有头颅。
蒋肃言忽然就唤不出声了。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他哥在叫他,不在前面,在哪里?
在哪里……
在哪里都不重要了。
遍地的尸体在一瞬间都奇异地消失了,也不重要了。
蒋肃言没哭,也没叫。
他只是僵硬地走过去,又轻柔地捧起他哥的头颅,将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
还是温热的。
在他身侧,那具身形熟悉的无头尸,却在此时突然诡异地站了起来。
蒋肃言没觉得痛,只是在想为他哥呜咽两声都发不出声音时,才发现了从自己喉间穿过的长剑。
那剑刃上还滴着他的血。
至此,原本寂静的世界如潮水般褪去,四周的喊杀声开始阵阵入耳,原本亮如白昼的天也忽然暗了下去。
照亮这片杀场的,是城墙上的将士射下的,被点燃的箭。
而助燃这些火光的,是躺在地上的,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蒋肃言!你他爹的给我回……”
这道声音充满了暴怒,却雄厚有力,穿越一片又一片的吵嚷,准确传入了蒋肃言耳中。
他能分辨出,这是他哥的声音。
蒋肃言总算安心了。
他哥没死。
只是……
他低头看了看确实已经刺穿他咽喉的长剑。
是他要死了。
没事,他哥没死就好。
他已经不想经历一遍亲人离他而去了。
最近发生,而被他遗忘的那些事,忽然涌入了蒋肃言的脑海。
是他给他哥添乱了……
“爹,娘,你们不要总对弟弟那么客气啊,一家人怎么可能那么小心翼翼的相处?该骂骂,要是犯了大错,该罚就罚,你们要实在不敢,我可替你们管了。”
因为那年无意听到了蒋肃音跟爹娘说出这句话,所以后来无论他哥怎么凶他、严格对他,他都很高兴。
他哥对他最好了。
“蒋肃言!!!”
蒋肃音竟一把推开了围着他的三个赤乌人,利落地杀了他们之后,疯狂朝他弟弟奔去。
他没想到,对蒋肃言一剑封喉的,竟是身着穿杨军盔甲的将士!
可蒋肃音终究无法将刀刃朝向自己人,他只能一脚把那将士踢开。
他想先扛自己弟弟回营地安置,可赤乌人又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他抗得手酸,却挡不住他们那么多人一刀又一刀地往他弟弟身上划。
这群疯子!!疯子!!
蒋肃音不知道自己守在弟弟身前抵抗了多久,他到底是快将力气都用尽了。
就算蒋肃音天生神力,他也终是抵抗不了这群疯子有意的针对。
所以在某一重型大刀落下时,他到底是没顾得上躲开。
沈郃在一线察觉到不对赶往营地二线时,在马上看到的便是被七八个赤乌人围攻,左肩已经被刺穿,却浑然不觉的蒋肃音。
沈郃努力保持着镇定,带着远超往常的狠劲儿一路杀到蒋肃音身边,解决了他周围的赤乌人后上前扶住他。
沈郃上前揽住几乎已经无力的蒋肃音,无意间低头一扫,却看到了令他头皮发麻的一幕。
蒋肃言侧躺在地上,被一柄长剑贯穿了脖颈,明明尚且死不瞑目,却有一个肉球从他的伤处长出,并开始以极快的速度膨胀——
甚至将那柄剑都从他伤处挤了出去!
那肉球不断涨大,最后变成了和蒋肃言的头一模一样的大小。
而此时,沈郃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肉球。
那是一颗头,是蒋肃言的头……
沈郃甚至能看清那脖颈上跳动的青筋,像树根吸水一般,不断从蒋肃言身上不断地吸取他的血液。
而蒋肃言原本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灰败。
那怪物竟还仰起脸冲沈郃笑了一下,与沈郃跟蒋肃言初见时那腼腆的笑完全重合,却令他从头一直麻到脚!
为什么之前明明没落下风,蒋肃音却只是坚持防守,而不进攻?为什么赤乌人跟不要命一样一波又一波地往上冲?
为什么赤乌人根本杀不完?!
沈郃的一切疑惑,都在蒋肃言那颗从伤口中长出来的头颅中得到了答案。
总算写到这里了(长舒一口气),肃音弟弟怎么中招的之后会解释~
战斗的情节是为了剧情服务的,若有不严谨之处还望海涵(小猫拜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头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