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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牵机引

雨后的郕王府弥漫着苦涩的药气,檐角铜铃在风中轻颤,发出细碎的呜咽,像是在低声哭泣。天色灰暗,乌云迟迟未散,残雨沾湿了青石地面,仿佛天地都在为王府的沉沉危局垂泪。

朱祁钰躺在拔步床上,面色惨白如纸,额头覆着冷汗,唇边残留着未擦净的血痕,斑斑点点,刺眼而惊心。他的睫毛轻颤,像风中将熄的残烛。床帐低垂,暗红如血,将室内光线遮得晦暗,更显得人间渺茫,生死未卜。

太医令张辅臣跪在榻前,指尖搭在朱祁钰的手腕上,仔细诊着脉象。他的眉头紧皱,神色凝重,口中不住呢喃。片刻之后,他放下手,叹息一声,声音沙哑而低沉。

“殿下脉象如丝,牵机引已入心脉……”他顿了顿,像是斟酌用词,却终究还是吐出了最沉重的判断,“若三日内无解药,只怕……”

“只怕什么?!”成敬猛地上前,一把揪住张辅臣的衣襟,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下一刻就能爆发,“什么叫‘只怕’?太医院养你们何用?你是太医令,不是个只会摇头叹气的废人!”

张辅臣被他震得脸色发白,低头不敢言。屋内气氛骤然紧绷,仿佛一根弦被拉到极致,随时可能崩断。

这时,窗外一道黑影掠过,未等人看清,一道身影已无声无息地翻窗而入。那人着戍卫装束,腰佩短刀,正是玄武门戍卫赵五。他沉着脸,从袖中滑出一枚青瓷瓶,递给成敬。

“杭尚宫命我送来的。”他说得简洁明了,眼中隐含几分急色。

成敬接过药瓶,瓶身冰凉,透着丝丝寒气。他拔开塞子,瓶中静静躺着一枚半粒的莹白药丸,通体如霜雪凝玉,幽光闪动,仿佛不属于凡尘。

张辅臣一瞥之下,瞳孔骤然收紧,几乎是失声惊呼:“雪魄丹!”

他颤声解释道:“此药乃西域奇方,百年难得一现,可暂缓百毒侵心!只不过药性寒烈,非至危之时不能轻用……”

“危?这还不叫危?”成敬厉声打断,目光如刀,“他再喘不过一口气,你便去陪葬!”

张辅臣抖了一下,仓皇低头:“不敢,不敢!老臣即刻配水送服。”

他亲自倒了温水,将药丸捧在手中,细细研磨成粉,喂入朱祁钰口中。那半粒丹药一入唇齿,朱祁钰的身子猛然一颤,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似在承受着极大的痛楚。

他的睫毛颤抖更甚,指尖微动,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张辅臣屏息凝神,手搭在他脉上不敢移开一分一毫。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屋中静得只能听到铜铃的低鸣与朱祁钰细若游丝的呼吸。

片刻之后,张辅臣终于松了一口气:“药力正在发散,脉象略有回升。若丹效持续,可得三日喘息之机。”

成敬却面无喜色,只冷笑一声:“三日……你若三日之内配不出解药,殿下岂不是?!”

张辅臣低头如捣蒜,不敢作声。

“赵五。”成敬看向窗边之人,声音压得极低,“杭尚宫怎会有此药?她是从谁那儿得来的?”

赵五沉默了一瞬,才道:“属下不敢妄言。只是……听说此丹的配方出自一位‘故人’之手。”

“故人?”成敬眼中掠过一抹异色,随即沉声,“我不管她是谁,三日内,必须再送来一丸,若是不能解毒,便是毒王本尊,也得挖出来!”

赵五躬身不语,转瞬消失在窗外,风声一荡,檐铃复又低鸣,如在哭泣踏上之人的命运。

而朱祁钰人依旧昏迷未醒,唇角那抹血迹尚未干透,在雪魄丹的冷意中,愈发醒目。

烛火摇曳的郕王府寝殿内,药气混着血腥味凝成一片死寂的雾。朱祁钰躺在锦被间,面色青白如纸,唇边干涸的血迹像一道裂开的咒痕。太医刚用银刀剜去他肩头溃烂的腐肉,可渗出的血仍是乌黑的,因为牵机引的毒已渗入心脉,连西域雪魄丹都只能暂缓其势。

他忽然在昏迷中剧烈痉挛起来,冷汗浸透鬓发,喉间挤出几声破碎的喘息。成敬慌忙按住他挣扎的手臂,却听见那嘶哑的嗓音里反复碾磨着一个名字:

"令薇......杭......令薇......"

"殿下!"成敬红着眼凑近,只听得他气若游丝地呢喃:"尚宫局......火药......快走......"染血的指尖在被褥上抓出凌乱的痕迹,仿佛要凭空攥住什么。恍惚间,他竟将成敬的手当作杭令薇的腕子死死扣住,力道大得惊人:

"危险......令薇,别回来......"

窗外骤雨拍打窗棂,一道闪电劈亮他涣散的瞳孔。那里头浮动的全是浮碧亭夜宴的画面,杭令薇月白的官服被血染透,汪砚舒的匕首离她心口只余三寸。他猛地呛出一口黑血,却还在挣扎着要起身:

"玄武门......赵五......护她......"

成敬按着他颤抖的肩膀,眼泪砸在锦被上:"杭姑娘平安,只是被禁足尚宫局。她刚派赵五送来解药......"

"谎......言......"朱祁钰突然凄笑,被毒侵蚀的嗓音沙哑如锈刀刮骨,"王振的......局......她怎会......"话音戛然而止,他昏沉中仍固执地侧着头,仿佛隔着重重宫墙望向尚宫局的方向。

乾清宫的青金石地砖沁着刺骨寒意,寒气顺着单薄的宫装渗入膝骨,仿佛要将骨髓也一并冻结。杭令薇以额触地,跪伏在殿中央,身形如雕,纹丝不动。发间那支御赐的金钗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轻轻颤抖,金羽垂链在宫灯映照下,在砖石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如风中摇曳的烛火,岌岌可危。

高高在上的龙椅之上,朱祁镇斜倚着靠枕,手中把玩着鎏金暖炉,炉中银丝缠绕,细烟袅袅。他居高临下,目光淡漠地扫过殿中跪着的女子,语调冷如霜霰。

“朕记得,尚宫局今日该呈贺冬宴的章程。”他语带笑意,目中却无一丝温度,“怎的,你却跪在这,替朕的好弟弟求情来了?”

杭令薇咬紧牙关,袖下双手紧扣,指节被她捏出了淡白色。她深吸一口气,突地重重叩首,发簪应声而裂,清脆的一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响如警钟。

“求陛下开恩!”她俯身叩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郕王殿下所中牵机引剧毒,已入心脉,需以雪莲为引解毒。太医院库存仅余的一株……在臣女手中藏有一枚根茎。臣女愿亲自出宫,取回雪莲入药!”

朱祁镇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似从炉中燃出的热铁骤然浇了一盆雪水。他猛地起身,茶盏掷出,滚烫的茶水泼溅而下,溅在杭令薇的手背上,瞬间烫出一片嫣红。

“朕的弟弟,自有太医照料。”他缓缓走下阶来,袍角曳地,声声逼近,“你倒好,贵为尚宫,不管尚宫局事务,却屡屡为郕王请命。你眼中可还有朕这位君王?”

杭令薇忍痛伏地,指尖几乎嵌入砖缝,脸色苍白如纸:“臣不敢。郕王……郕王待臣女有恩。”

“有恩?”朱祁镇冷笑,走到她面前,猛然俯身,指尖捏起她下巴迫她抬头,迫她不得不直视那双幽深冷冽的眼眸。

“他对你有什么恩情?你甘愿为他受罚,跪请出宫,甚至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你是朕亲封的尚宫,朕赐你冠服、赐你品阶,你却将命都系在他身上?杭令薇,你好大的胆子!”

她的眼眶微红,却倔强地抿紧唇,不肯辩解一句。只轻声道:“臣不敢忘本。但若殿下有失,臣女此生寝食难安。”

朱祁镇盯着她的脸良久,眸中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他手指微微收紧,似要碾碎这张明艳却倔强的脸。最终却倏然松开,像是对一个失去兴趣的玩物那般丢弃了。

“既如此——”他转身坐回龙椅,广袖掩住他半边神色,“朕允你出宫三日。若三日之内不归,朕自有法子惩戒于你。”

杭令薇猛地伏地叩首,额头重重磕在砖石上,发间金凤簪半断,坠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谢陛下恩典!”

马蹄声碎在青石板上,杭令薇攥紧缰绳的手指节发白。暮色四合,秋风裹挟着枯叶扑打在她脸上,生疼。她本该觉得冷,官服虽然单薄,发髻早已散乱,可心口却烧着一团火,灼得她眼眶发烫。

"再快些!"她扬鞭抽在马臀上,畜生吃痛嘶鸣。身后随行的东厂番子被甩开一截,这正合她意。宫墙的阴影从她肩头掠过,像褪去一层枷锁。

郕王府的灯笼在雨幕中晕开血色,她滚鞍下马,膝盖重重磕在阶前。府门前的侍卫要拦,她亮出翡翠坠子,颈圈上的血玛瑙已碎了一半。

"让我进去!“杭令薇厉声道,声音仿佛不像她自己发出来的,"否则你们殿下活不过今夜。"

穿过回廊时,她踩到一片枯荷。那声响惊得她浑身一颤,忽然想起那日在浮碧亭,他胸口的血溅在她唇上,咸腥里带着铁锈味。她也诧异自己竟然清楚的记着那个味道。

寝殿的药气熏得人流泪。成敬要拦,她一把推开。榻上的人安静得可怕,唯有眉心还蹙着,像在做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杭令薇的指尖悬在他唇上半寸,迟迟不敢落下。她忽然怕了,怕探不到气息,怕摸不到温度,怕......怕他再也睁不开那双总含着三分笑的眼睛。

"殿下......"她声音发抖,从袖中抖出雪魄丹。药丸滚到他枕边,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多厉害。

窗外惊雷炸响,电光里她看清他耳后的一道旧疤,那是她幼时贪玩偷偷溜出家门,被匪患劫持,他路过救她为她挡刀时留下的,

原来他们都带着彼此的伤痕,活了这么多年。

杭令薇对于以前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她本以为自己的魂魄换了之后,能够忘记原来的一切,重新带着现代思想在这里生存,改变一切。

但是她不能,交织的记忆让她深陷囹圄,宫中的凶险让她无法脱身,愈发心力交瘁。

她忽然俯身,额头抵在他冰凉的指尖上。官帽歪了,珠翠散了一榻。

"朱祁钰......"这是她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你要快些好起来,未来......”

后半句消弭在哽咽里。

檐角铜铃忽地一颤,最后一滴宿雨坠落,在青石上碎成晶莹的八瓣。杭令薇的泪砸在朱祁钰手背,与他苍白的皮肤上蜿蜒的血痕交融,竟泛起诡艳的淡金色。

窗外,奉命监视的东厂番子突然捂住喉咙栽倒。暗处转出个戴青铜面具的身影,指尖还残留着细若蛛丝的银光。那人望向窗内相贴的额与指,面具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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