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相遇
福芝虽然胆大无畏,但长到这么大,也没见过死人,偏偏这几天,见了无数残肢断骸,该吐的都吐干净了,还跟着宋大夫学了不少急救的手法。
大人们外出救人搜寻幸存者的时候,她也跟在后面打打下手。
今日也是如此,搜救队伍人手不足,大人们便决定先将受伤严重的伤者送回去,让福芝在这里看守着症状稍轻的牛娃和雪堆里的李二狗。
牛娃状态尚好,只是几日未进米粮饿得站不稳,福芝便将他背在肩上,为他节省些力气。
而雪地里的手微微抽动,但很快就变得青紫,眼见着快要失去意识了。
宋大夫告诉她:被埋着的人最怕就是晕过去,到那时,只怕神仙也难救了。
福芝不敢耽误,一手稳了稳肩上半死不活的牛娃,蹲下身子单手刨着雪地。
她喊道:“李家小子,李二狗!你别不吭声啊,你爹娘还在村里等你。”
青紫的手指抽动几下,雪堆里露出李二狗青灰色的脸。见他呼吸微弱,福芝顾不上自己冻得发麻的手,一边继续挖一边不停地喊他名字,就怕他闭上眼睛。
却听见一阵脚步声,窸窸窣窣地赶到她面前,挡住她头上的光。
惊恐到有些变声的男子站在旁边喊道:
“这,他,他死了还是活着啊?姑娘你可别……别碰……”
林福芝莫名心头火起,皱着眉,抬头一看。
一个书生打扮的矮瘦个子一脸惨白地叫嚷着,让她赶紧回避。
而他身后,则是在国公府见过的崔世子,一行人行动有些踟蹰,似乎不知该不该上前。
福芝啧了一声,“还活着呢!再不挖出来,他才是真没命了。”
崔巍拦住咋咋呼呼的齐牙,拱手道:
“林姑娘,在下是崔巍,曾与姑娘在京中见过。听闻乡间受灾严重,才带着同窗好友来相助,我们没想到这么严重……一时心直口快,还请你见谅。”
说罢,他示意众人露出携带的米粮药材,又押着齐牙拱手道歉,将周围几人互通姓名,林福芝脸色才总算好了一些。
福芝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人家大老远带着东西来帮忙,她也不好再冷着脸,便很快点点头,急忙道:
“抱歉崔公子,快帮我把他拉出来吧,不然他快撑不住了。”
黄娴娘是杏林世家长大的,崔巍耳濡目染,也会一些岐黄之术=。见雪堆里的人进气多出气少,崔巍也不再耽搁,忙蹲下挖雪。
只是他身后的齐牙与游奇水却被世子爷动作吓坏了。
他们受点伤倒是无所谓,真要让世子爷冻坏了一双手,只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很快将崔巍挤开,三下五除二地把李二狗挖了出来。
齐牙摸着李二狗浑身冰凉,忙拿出背篓里灌满热水的羊皮水袋,想要喂给他。
崔巍眉头一皱,忙阻止道:
“不可!”
“长久受冻的人,用热水浇反而伤身。先用干净的雪搓他露在外面的皮肤,这样回暖更快。”
齐牙和游奇水对视一眼,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反倒是福芝,一听他的话,便抄起一捧雪就往李二狗脸上搓,直搓得他脸皮发红,才松下手来。
“哎!热起来了!崔公子说的有用!”
齐牙和游奇水立刻照做。几人轮番用雪搓揉,不一会儿,李二狗的脸色竟渐渐好转,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几人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人,短短时间竟然救下一条命,你看我我看你,难掩激动。
福芝更是诚恳地道歉:
“多亏有你,崔公子。先前我说话不好听,你们也别往心里去。”
她叹了口气:“村里五日前突然大地动,房子都倒了大半,前些日子又经雪灾,大家早就断了口粮。眼下还是大家凑了些米粮救急,但也不知能撑到何日……”
“算了,先和我一起回村里去吧,你们这大包小包的……村长和我爹他们都在那边。”
几人点点头,随行推着板车的仆人也赶忙收拾好行囊跟上福芝。
齐牙个子小,扶着比他高半头的李二狗没走两步便直打晃,一个不留神差点被压趴下。崔巍赶紧伸手去扶,结果一个没站稳,自己也被带得踉跄了几步。
福芝没忍住笑出了声,几个公子哥,没想到连个人都拉不动。
几人看她的神情,面上难得挂不住,还治国齐家平天下呢,连个小孩儿都扶不起来,这不窝囊废吗?
游奇水赶紧上前帮忙,两人合力架起李二狗,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福芝往前走。
福芝:“走吧,我已经把这处搜寻得差不多了,先把二狗和牛娃带回村口的平地上吧。”
她想到什么,又转过身一手拿下崔巍背上的背篓,帮他分担一些重量,再次诚恳道:
“多谢几位公子相助。”
“进村的路有些麻烦,大家都请小心一些。”
崔巍和游奇水对视一眼,看着福芝就这么左手提着装满药和米粮的背篓,右肩上还扛着个大小伙子……
再看自己俩人才能扛起的李二狗,心下莫名有些……不知所措。
齐牙小声嘀咕:“咱们有些疏于训练了,等回去还是练练武吧……”
崔巍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游奇水则红着脸加快了脚步。
好在他们都不是计较的人,很快调整心态,紧跟着福芝往村里走去。
*
自从进村,崔巍才意识到福芝是什么意思。
这里的房屋几乎都已倒塌,远远望去只有白茫茫一片,其中支棱出来的一些残垣断壁,像是从血肉里折断的骨头,看得人心里难受。
村口水井旁的石磨坊中点着好几个炉子,窗户都用油纸封得死死的,只留出一道门换气,端着血水木盆的村民进进出出,里头哀嚎之声不断。
外头也摆着好几个炉子,搭着几个连通的长棚,也都用石头封了下面的缝隙,隐约能看见里头睡着一些看上去没那么严重的村人。
而不远处,巨大的杏花树下,身怀六甲的妇人正搅动着火炉上的粥汤,远远看见林福芝,便叉腰嚷了起来:
“你这倒霉孩子,又从哪里刨了这么多人来!”
正是林福芝的小娘,王金花。
说来也吓人,那夜王金花被地动吓得见了红,但好在宋大夫就在不远处,用银针封住几个穴位,又好好养了几日,如今倒是保住了胎。
忙碌的时候,她也出来帮着看看火,熬熬粥。
崔巍等人一听,便皱起眉头。
其中齐牙最是不忿,虽然他对这姑娘的胆量和力气有些咋舌,但也是实打实的敬佩,如今见她受辱,便回道:
“夫人此言差矣,林姑娘是出去救人,怎么还骂她呢?”
王金花可不管来者何等身份,上下打量一番,骂道:
“哎哟,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村里受灾,吃得可都是我家的米粮,我怎么不能说了?”
林福芝生怕吓走这几个帮忙的公子哥,赶忙给王金花介绍:
“小娘,这是京中带着粮食和药材来的学子们!爹和村长他们呢?”
王金花眼珠一转,听见这话,忙又笑开了:
“不早说!公子们快进屋吧,唉,这灾来得突兀,我笨嘴笨舌,还请担待则个。”
闻到饭香,福芝肩上的牛娃和旁边的二狗都呻吟几声,像是转醒,一行人也顾不上吵架,七手八脚地将他们带进石磨坊中。
*
慌乱之后,几位公子哥们早已不复刚下乡时的翩翩风度,锦绣衣裳上满是雪泥,束发也有些散乱。
石磨坊中都睡着伤者,他们不便说话,便在外头的杏花树下围着烤火。
即便是游奇水和齐牙这样的寒门书生,纵使家中贫苦一些,也未曾受过这样的罪。
但好在几人本就是来救灾的,对眼前的状况也有了些心理准备,只是苦笑着相视。
福芝从炉子里掏出几个红薯,给随行的人们挨个都分发了一圈,转头又看见崔巍正在掸狐尾大氅上的落雪,动作轻柔,行云流水,偏偏带着一点贵气。
即便在这乡下,似乎也和她这样的姑娘有云泥之别。
福芝只觉得手里剩下的大红薯有些拿不出手。
还好这时游奇水抬头问她:“林姑娘,我是三花镇上下来的,也不知梨花村与桃花村是否也如此严重?”
福芝收回红薯,又放进炉灶中,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但杏花村往那边走的路,听说都被泥石流给封住了,也不见有人从那边过来,只怕是更严重了。”
众人都有些低沉,不敢言语。
他们本是怀着治病救人的热忱而来,却低估了灾祸的困难,少年人看到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巨大的打击让他们一时难以消化。
崔巍沉默地数着竹棚中的伤者,又看向林福芝。
“林姑娘,还请问杏花村中缺多少药材?”
他与林福芝多少也算有些亲缘,他娘本就是杏林世家,虽然做不了太多,但若是药材的话,他应当还是能帮上一些忙的。
林福芝眼前一亮,她没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
虽然她家中几人没受灾祸,但村中乡里乡亲谁不是看着她长大的,能够救上一命,她自然不会推辞。
“杏花村里原有六十四户,没受伤的有四十余人,剩下伤病人都在棚子和石磨坊中了,也有四十余人。”
“再剩下的,就是还没挖出来的……”
说到这里,福芝眼睛一酸,有些哽咽。
“至于药草什么的,我不懂,都是宋大夫在……”
“眼下急需的是止血止痛的药草,我的药铺中的存货恐怕只够这一两日,公子若是有意,还请多多送些此类药物即可。”
宋清辉一边擦手一边从石磨坊中出来,他刚听楠哥儿咋咋呼呼说有菩萨公子来了,便放下手中的事情,先迎了出来。
只是看清楚来人时,宋清辉有些愣住了。
“崔公子,这就是我们宋大夫,他可厉害了!”福芝忙在一旁介绍二人。
崔巍站起身,面对着更为年长的宋清辉,似乎又变回了福芝初见时那位国公世子。
崔巍行云流水地拱手施礼,介绍道:“在下崔巍,我与同窗们都是白鹿书院的学子,惊闻村中受难,便带着物资来相助一二。”
“宋大夫……?”
见宋大夫不知为何竟然愣住了,福芝忙推了推他。
“啊……崔,崔公子。”
“在下是杏花村中的村医,您叫我宋大夫便是。”
崔巍见他眼下青黑,衣服上全是干涸的血渍,也只当宋清辉是连轴转才会愣神,心下对此人更是敬佩。
崔巍点头,“我估量村中受灾严重,所以带来的多是补血止痛的草药与洗净的棉布等物,应当够用十日左右。宋大夫且先用着,其余的我回家后再差人送来。”
“林姑娘也请放心。”
林福芝带着水汽的双眸更加明亮坚定:“好,多谢崔公子。”
宋清辉上前一步,“崔巍……敢问公子可是……”
“正是。”崔巍打断了他的话,“只是我这次出来,并非家中授意,所以……”
宋清辉不再言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拱手道谢后,又退到一旁去清点药材,吩咐众人将其搬入石磨坊中。
福芝看得一头雾水,听闻宋大夫从前在京中行医,难不成这俩人还认识吗?
看着也不像啊。
*
崔巍(看着啃红薯啃得一脸脏的齐牙):……
崔巍:为什么不给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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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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