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直突如其来的发难令楚云横愣住。
她这才想起来,论起孤儿,元直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原本是著名修仙世家元家的独生子,前途无限光明,结果元家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一夜之间整个元家全部覆灭,唯有当时身在清山宗求学的元直逃过一劫。
楚云横现在还能想起来,当时元直听到消息时候的表情。
茫然,不可置信,愤怒,痛苦……
她以为刚才孤儿的说辞刺激到了他的情绪,勾起他不好的回忆,立刻道歉。
“说同情可能也不太恰当,我并没有其他意思,如果勾起你的伤心事了,我道歉。”
当年元直痛苦的样子历历在目,她不想让他有所误解,让他以为自己一直以来是在同情他。
同情,对于强者来说,有时候是一种侮辱。
元直显然在意的并不是这一点,他苦笑着摇摇头,忽然向楚云横走近。
陡然间拉近的距离,让楚云横甚至能清清楚楚看到他头发上沾着的草屑,和倒映在他眼中的自己。
楚云横感觉到一丝微妙的压迫感,她她身子下意识微微后退,想要逃离这个范围,与元直拉开距离。
可她往后退一分,元直便往前欺近一步。
两人就这样一退一进,直到最后楚云横靠上一棵树的树干,避无可避对上他的眼神。
元直一手撑在她身后的树干上,几乎将她圈在怀中,两人之间的呼吸在这方寸之间彼此交缠。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当年你闯入万魔窟为我求药,也是因为我是孤儿,也是因为同情吗?”
“难道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感情吗?”
清澈的灰蓝色的眸子紧紧盯着楚云横,里面闪着比星星还亮的光。
说到“感情”两个字的时候,他眼神偏移了一瞬,不敢看她,喉结微微滚动,连带着咬字都有些含糊不清。
若不是楚云横耳力好,恐怕都要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她仰着头,迎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答道:“说感情,也不算错,你是我第一个师弟,论感情,自然比后面的师弟妹们要深一些。”
“况且,师尊那时候在闭关,我不救你,谁来救你?”
当时,元直随时都有可能殒命的情况下,有一线生机,哪怕是刀山火海,她都要去试一试,哪有时间想为什么。
师姐去救师弟,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这个答案光明磊落,也十分符合楚云横的性格,可那并不是元直想要听到的答案。
灰蓝色的眼睛刚刚闪烁着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最终黯淡了下去。
元直眸子里闪过一丝不甘,他咬牙,再次问道:“只是如此?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师弟?你就敢豁出性命去万魔窟?”
楚云横皱眉道:“不然呢?你从小到大闯的祸还多吗?哪一次不是我给你收拾的烂摊子?”
元直眼中发红,扶着她肩膀的手微微发抖,“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一次受伤的不是我,是四师弟,或者五师妹他们,你也会做一样的事情?”
楚云横不明白这中间有什么差别,她几乎没有犹豫救点了头。
“是,换成是他们,我也一样会去,我是你们的大师姐,这样做,不是应当的吗?换成是小四或者小五出了事,你能坐视不理?如往常一般潇洒度日?”
元直扯起嘴角,笑容里掺杂了自嘲,“他们若是出事,我顶多为他们报仇,将害他们的人挫骨扬灰。可若是让我去万魔窟冒着必死的决心去取药,抱歉了师姐,我做不到。”
“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那么勇敢的,师姐,我怕死,也很惜命。”
“师姐很失望是不是?明明是你救下来的命,却不能像你期望的那样勇敢。”
“听了我的话,师姐有没有后悔救我?”
元直分明在笑,但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
楚云横怔住,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自厌自弃的元直。
印象里,明明他一直是自信的,厚脸皮的,哪怕了天塌了都能连声叫好的人。
没想到万魔窟那次的事件,竟然让他内心如此愧疚。
楚云横拍了拍元直的肩膀,云淡风轻道:“你想太多了,我当时救下你,对你并没有什么期望或者要求什么回报,我只是想救下同门师弟罢了,这是我的强求,和你没有什么关系。”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今后要如何用,该你自己决定,我无权指摘。”
元直闻言,怔愣了一秒后低声笑起来。
他想,人人敬仰的大师姐,果然还是那个天真的,一心向道的师姐。
竟然将自己豁出性命的行为,称之为自己的强求,不图回报,不求感谢。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傻的人吗?
罢了,罢了,他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师姐心里只有修炼,正道,没有小情小爱的私情,谁若是喜欢上她,只会自讨苦吃。
可惜,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了。
这一刻,元直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么讨厌这位新来的七师弟。
因为那位七师弟,实在是和过去的自己很相像,看向楚云横的眼睛里,充满了崇拜与憧憬。
不同的是,这位七师弟年纪尚小,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滋味,自己却是已经品尝到了其中的苦涩。
不过,这些情绪都与光风霁月的大师姐无关。
毕竟在她眼里,都是和她境遇相似的师弟罢了,和其他师弟师妹没什么不同。
她平等地看待每一个人,也平等地不会喜欢上任何一个人。
在这一点上,他和那个七师弟,都是一样的悲哀。
他早就该明白的,师姐这个人生来就是要得道成仙的,俗世的情感只会拖累她的脚步,成为她的阻碍。
若是想要让自己在她心里留有一个位置,便只能花更多的时间,长久陪伴她,直到成为她不可或缺的习惯。
既然如此,那他就追随在师姐的身后便是。
将来天界千年万年岁月之中,他们两人相伴,必不会寂寞。
想通了之后,元直的心境也变得开阔许多。
他本就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又恢复了往日放荡不羁,嬉皮笑脸的样子。
“师姐,那你今后可要继续看顾我,不然没人罩着,说不定我在哪里得罪了人,有了仇家,被人打死在街头,到时候师尊该多伤心。”
楚云横竟然真的有点被这套无赖逻辑给说服了,她点点头,赞同道:“依照你的性子,的确有这种可能。”
元直盯着她的眼睛,楚云横和他对视,最终两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笑够了之后,元直折断一只草,摆摆手,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师姐,今日就到这里吧,江朔那小子,不用管他,等他醒了自己离去便是。我还要去其他地方还债,还请师姐别忘了抵消今日的债务。”
所谓的债务指的自然是元直在楚云横这里欠下的那些数不清的灵石,楚云横正是利用这个条件,换取元直来教导江朔。
楚云横刚想叫他回来,却听到不远处的地上传来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大师姐?”
刚才还陷入昏迷状态的江朔,竟然已经醒了。
他刚想要撑着身体坐起来,却因为体力不支,重新向后倒去。
楚云横终是不忍心他再受伤,脚步一错,便已挪到他的身后,扶着他坐起来。
“你现在感觉如何?能自己站起来吗?”
江朔虚虚扶着她的手,点头道:“可以的,师姐,您松手吧,我缓一缓就行。”
说着,他忽然呼吸不畅,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江朔捂着嘴,竭力想要停止这阵咳嗽,可身体不听他的使唤,反倒越咳越厉害。
他开口想说些什么,证明自己没事,却被楚云横抬手制止。
“行了,你别再说话,今日你训练过度,吃了不少冷风,再说下去只会咳得更厉害,我送你回去。”
江朔亮晶晶的眼已经遏制不住其中的欢喜,偏偏还要做出拒绝的样子。
“不好、咳咳咳,耽误、咳咳咳、师、姐、的时间。”
楚云横说一不二,直接捂住他的嘴。
“行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许说话,多说一句,就罚你明天训练量加倍,听明白了吗?明白了就点点头。”
江朔脸色通红,乖乖点了头。
楚云横扶着他站起来,本以为江朔借着自己的力,能走回去。
没想到刚走两步,江朔腿一软,跌倒在地。
他还想努力站起来,楚云横阻止了他,掌心放在他的背上,探出一缕真气进入他体内观察。
没想到,这一探,让她大吃一惊。
江朔体内,灵气竟然没有像凡人一样继续四处逸散,反而一点点凝聚起来!
这是要进入炼气初阶的征兆!
仅仅是一下午,江朔竟会有如此进展?
这到底是元直训练得当,还是江朔因为人魔之子的血脉,比起其他人进展更为顺利?
楚云横瞥了一眼旁边的系统,问江朔:“你体内的灵气怎么回事?”
江朔见她面容严肃,也紧张起来,刚才止不住的咳嗽奇迹般地停下了。
“灵气?师姐?我体内,有灵气?”
他懵然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装的。
江朔,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体内已经开始聚集灵气。
楚云横审视了他几秒,得出了这个结论。
在玄清大陆上,凡人想要修仙的第一步,就是在体内聚集灵气。
其实天地万物之间,灵气无处不在。
就连最开始的凡人身上,最初也是有灵气存在的。
只是凡人不懂得如何将灵气长久留在自己的身体里,也不懂得如何收集天地之间的灵气为己用。
时日一久,那些灵气就如同竹篮里的水一样,慢慢从身体里逸散出去,人就会变得愈发迟钝,滞涩。
这也是为什么有些凡人年少之时通体灵气,如宝石珍珠一般夺目,年龄渐长后反而成了暗沉的鱼眼珠子,再无灵气可言。
是以想要进入修仙界的人,都是从小开始打基础,学习调息,将灵气留在身体内,这便是炼气的精髓。
今日元直对江朔进行的训练,一是为了摸清江朔的基础,二是为了耗尽他身体的气力。
一个人只有身体没有多余的气力,才能专注下来,体会调息的感觉。
这种训练方法在清山宗过去常用,只是太过于极限,许多老师把握不好其中的尺度,容易造成弟子受伤,因此便弃之不用了。
唯有掌门一脉下的弟子,为求效率,会经常采用此法。
楚云横、元直,包括下面的几位师弟师妹都是用过这种方法的人。
可他们那么多人,从来没有一个像江朔一样,见效如此之快!
楚云横猜测,这或许和江朔的体质有关,魔族的血脉天生对灵气比较敏感。
或许是感知到身体耗尽了气力,所以便自发地聚集起灵气来,方便身体的主人更快恢复。
若是如此的话,那江朔完全有可能在这十日之内实现炼气的突破。
难怪系统称江朔未来会超过她,按照这个修炼速度,的确可以轻松超越她。
接收到楚云横在自己身上投来的眼神,江朔心里没来由涌上一阵惶恐。
“师姐,怎么了?我的身体,有什么不对吗?”
江朔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生怕楚云横发现什么异样。
他实在太熟悉这种目光了,那种看异类的,复杂的目光。
每每有人这样看他的时候,就意味着他该离开了,否则接下来等待他的,就是身份暴露的危险。
江朔心跳加快,脑子里的弦崩得越来越紧。
他还不想离开这里,也不想离开大师姐,他还想留在她的身边。
但他更不想她发现真相之后讨厌自己,若是让她知道自己肮脏的血脉,一定会毫不留情地赶他出去,甚至,杀了他!
江朔被自己的猜想吓得身体一抖,手指不自觉收紧,抓住地面上的杂草。
然而,幸运的是,楚云横并没有多说什么,甚至往前走了几步,蹲了下去。
“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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