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一路助我良多,洛呈心有感念,只是……”
“唯有来世再报恩德……”
“你出身低贱,能到如今地步,实属不易。”
“只可惜……”
是谁在说话?
眼前纷乱情景闪过。大雨,泥水,刀光,剑影,师长同修,一张张愤怒、痛心、心虚的面容。
最后映入眼瞳中的,是铁箭头漆黑冰冷的弧光。
“能为我宋氏奉献,也是你之幸事。”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幽幽叹道。
扶萤忽地睁眼。
她所在乃是一处华美的车辇内,四面帷幔坐垫是深紫色,绣着白鹤纹,车驾中间有个鎏金香炉,正点着白檀香,烟雾缭绕,香气弥漫。
红豆坐在靠窗的位置,此时正一边偏头往被风掀起的窗幔外瞧,拢在身前的双手一边不自觉地掐着掌心,将手掌掐出道道红痕仍不觉。
“我们就这般……被选中了?”直到坐上飞往本家的鸾驾前,红豆犹自不可置信。她狠狠一掐自己的脸,然后嗷嗷痛叫着松开手,确定这不是自己的白日梦。
这一出一路上已经发生无数回,如今只不过是又一次上演。
见红豆咬着嘴唇发呆,扶萤轻轻叹了口气,缓声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红豆这才回过头来看她。此时的扶萤在她眼中早不是那个独居小院的庶女了,她眼神中自然而然便带了点畏怯,半晌才讷讷道:“小姐,你是怎么做到的呀。”
她与扶萤同吃同住,自然最是清楚她的状况了,若说她突然就习得了仙法,怎么可能呢?
“如何不可能?”扶萤低头看自己指尖,神色淡淡,红豆这才发觉自己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了。
“那……你是真的学会了法术?就在这一个下午的时间?”红豆有些不信,“可你分明什么经书也未看过,我可是知道的!”她家小姐平日里爱看的净是些讲男女爱情的话本子,还总爱将自己代入成女主角,别的书是半点不爱看的。
“就不能是我当真得了神明眷顾?”扶萤又笑。
她自然不可能告诉红豆自己本身魂魄带有金丹后期法力,正好宋楹的身体又天资上佳,可令她魂体修为发挥到最大。然而即便如此,在半日内强行提升修为至筑基也耗费她太多精力,故而她方才才会不由自主睡去。
“可……可那是宋小姐的……”红豆没说完。
得神眷而生,不是宋小姐的身世吗?
她不知晓这说法源头,只是本能地感到敬畏,并且也本能地觉得,这般说法寻常人是沾不得的,若沾了,只怕不仅讨不到好处,还会惹来忌惮打压。
她又看扶萤,目带担忧。
扶萤哂笑,心道这小婢女脑子倒不算笨。
可她很快又收起笑容,抬手将车帘掀开,看着苍茫云气下一片片良田林地。
凤麟洲内三大家族,宋,薛,云。仅宋氏一脉,便占了整个大洲半数的田地,无数人仰其鼻息过活,世家手中只需漏下些许财富,便够普通人过三年五载。
她从前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由农户捡来养大,养父母死后独上覆羽山修行,当中种种苦痛,难以言喻。
因自己一路走来经历太多磨难,她便也尽力帮助身边每一个人,可那些人是如何对她的?
戮仙台上……
扶萤早已沉寂多时的心忽地疼痛起来。
那是她被万箭穿心之时留下的伤口,即便早非当日身躯,可痛苦依旧镌刻神魂之上。
她定了定神,眼眸映照着流云,好像有无数雾气在瞳中奔涌变幻。
圣女祠上供圣女,供的究竟是人,还是世家权柄?
既然世家自以为神,便可随意取人性命,耍弄人心……
那又为何不许旁人效仿他们成神之路,让天下人,都可为神?
昔有张道陵之母梦北斗魁星下降授以蘅薇香草,宋华月之母梦仙人持柳枝滴露,如此说来,她梦个神女赠剑,也不算稀奇罢?
扶萤沉默了良久方道:“你只需记住,从今往后,天命神女这头衔下的人,可不只宋华月一个了。”
红豆似懂非懂,转而想到另一事:“那青松呢?小姐为何不带上他呀?他虽然平日里阴沉了些,可跟着咱们这么多年了,也还算忠心……”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个同僚,可到底共事多年了,此番小姐居然不带上他,她也始料未及。
扶萤忍不住笑了下:“你还怜惜他不成?背主之人,此等下场已经算是仁慈。”
“背主?”红豆像是因她的话吃了一惊,一下子捂住了嘴。
扶萤几乎有些无奈了,心道才方想完这姑娘不笨,怎么又犯起傻来:“我们分明从未告知外人要从侧门回返,大管事却料事如神,你当真以为是巧合不成?”
红豆联系扶萤先前的话一琢磨,猛地一拍掌尖叫起来:“竟是他通风报信!这吃里扒外的小畜生!当初他犯了偷窃罪,要不是小姐将他要过来保下,他早就被逐出家门了!他倒好,不思回报,反而来害你……”
扶萤倒不知还有这等往事,但也只是淡笑了下。
被她真切救过性命的人尚能反咬一口,一个不过是被原主好心收留的侍从,会背叛她自然不足为奇。
这时鸾驾颠簸一下,疾速按下云头,扶萤朝帘外看去,只见一座巍峨青山高耸云间,其上无数楼阁宫院错落,飞桥曲廊勾连,端的是朱梁碧瓦,金碧辉煌。
鸾驾在山门前落下,下来许多少爷小姐,大家聚在一处望着面前长长汉白玉石阶,目中有着向往艳羡。
因扶萤是最末尾的一辆鸾驾,她走过去时,来引领的侍女已经站在了队伍前方。她慢慢步入队伍间,明明暗暗不少目光落在她身上,当中或许善意居少,恶意居多,只是扶萤无心辨别。
她只是下颌微扬,看着面前的引领者。
侍女一身雪青色襦裙,鹅蛋脸,五官秀美,气质出尘。这时青阳子走到她身边,嘴唇微动说了什么,那少女一双美目便忽地朝扶萤看来。
扶萤目光不避,朝她微笑点头示意。
少女神情动了动,似乎有些复杂,但出于礼节仍是朝她一颔首,随即转向众人道:“我名雪荇,今日便由我负责引你们去住处,今后如有事情,也一并找我便是。”
她说完转身,顺着台阶往上走:“现在先带你们去给夫人过个眼,待覆羽山开,再将你们一同送入山中。”
众人便自发在她身后排列整齐,个个全无在庄中的主子架子,比鹌鹑还乖顺。
毕竟只要不是傻子便知道,他们如今境遇可全凭主家人一句话说了算,从进入宋家地界的这一刻起,考校就已经开始。
没走片刻,雪荇却停了下来,将众人引导山道侧边。扶萤抬头看去,便见山道远处另有一队人走下来,看样子是方拜访完宋夫人,几个绯衣侍女簇拥着一架轿辇,两位掌扇丫鬟站在轿辇两侧,手持孔雀羽扇,羽扇华光迤逦,交错着叠在轿上人面前,将其面容挡得严严实实,旁人只能瞧见其黑纱衣摆。
虽不见其容,但来人这气度排场,明显不俗。
“那是谁?”众人不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是我们大小姐。”雪荇低声道,“小姐方从玄极宗参加过葬礼回来,此时应当是与夫人说过话返回自己院中。她近来心情欠佳,你们等下都恭敬些,少说话。”
“玄极宗发生什么事了?是谁去世了?”便有人好奇接话。
他们虽然都是宋家人,但毕竟是别院旁支,对于修真界的大事不甚灵通,此时皆好奇望向雪荇。而轿辇已经行至不远处,雪荇自然不会再多言。
四下一时寂静,只闻抬轿人的脚步声与侍女衣摆簌簌,扶萤却是蓦地攥紧了手指。
到了众人面前,轿辇忽地停下了。
“雪荇姐姐。”轿前绯衣少女朝着雪荇微微点头致意,她生得明艳,面若芍药,与雪荇是截然不同的美。雪荇也带着众人行礼,唤她:“怜芍姐姐。”又转向轿上人,神情恭谦,“大小姐。”
两扇华美羽扇分开,露出轿上女子容貌。
她生得瓜子脸,下颌尖尖,长眉如黛,目笼秋水寒烟。一头乌云般的秀发以一柄象牙梳绾起,在鬓边簪了朵通草白梅花,身着黑衣黑袍,外面的纱袍上亦以银线绣了许多梅花。
她一开口,声音也是冷的:“母亲今日不适,已经歇下,这些人便不必去扰她清梦了。”
“这……”雪荇想着青阳子的嘱咐,犹豫片刻,可小姐神色冷淡,她不敢辩驳,只能道,“自然。那我便将他们分别安置在玲珑、紫竹院中,待夫人好些了,再去拜见。”
宋华月目光在她面上停得微微久了些,方才转开,轿辇重起,与一行人错身而过。
交错的刹那,扶萤忽地抬头看了那黑衣女子一眼,神情不辨悲喜。
而后在对面察觉到之前,她又迅速低下头,继续拾阶而上。
“停。”几步之遥,宋华月再次叫停轿辇,蓦地回头。
那群新人已经离去,只留下乌压压的一片后脑勺。
“小姐,怎么了?”怜芍顺着她目光看去,“那些人里可有什么古怪?”
宋华月没说话,漆黑眼眸一瞬不瞬看着远去人群,半晌皱起眉,一手缓缓按上心口。
“小姐,你的心又痛了吗?”见状,怜芍也顾不得再去管什么古不古怪了,忙伸手去握宋华月的手。
“无事。”宋华月缓了片刻,才松开了紧攥胸口衣襟的手。她的神情依旧冷淡,但又似乎多了一分肃杀:“你且去查查,这批人里都有谁。”
怜芍收回手,恭谨应是。
轿辇缓缓消失在山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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