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批被选到本家的弟子共二十四位,十位男子下榻紫竹院,另十四位女子则被安置在玲珑院中。
玲珑院虽只得“院”之名,但被雪荇领到了地方众人才发现,这院落大小比起他们从前所在的别庄也不遑多让,占了有大半个山头,院中引水造池,依花傍柳,值此夏日,满池芙蕖盛开,亭亭玉立,荷香远播。
一等半月过去,宋夫人的病却迟迟未见好转,她们的拜见之日也遥遥无期,众人索性便也不管这些,除却每日去书院和校场上课,便似从前在别庄一般。
可那是旁人。宋楹之前从未和其他人一起上过炼体课程,也无自己的兵器,于是除却去书院的时候,她平素就待在自己房中看书写字,陶冶身心,同时每日运转周天,巩固强行提升后尚未稳定的根基。
这日天气晴朗,院中其他人皆去了校场,扶萤将屋中因前几日落雨受了潮的书卷收集起来,在院中大石上一一摊开晾晒,她自己则搬了个小躺椅在荷塘边的树下纳凉,不时往池中投一颗石子,惊扰莲下锦鲤。
头顶日光被树叶筛过,不算毒辣,反有几分温柔。就在扶萤倚在躺椅上几乎昏昏欲睡时,身后一阵说笑声由远及近,是上课的人回来了。
她继续瘫着,没动。毕竟那群人都各自有玩得好的同伴,之前几次碰面看也不看扶萤一眼,她也懒得去贴别人冷屁股。
可今天却有些不同。她闭着眼,听觉却更加敏锐,只闻纷杂的脚步声顿了一下,而后直直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宋楹。”有人叫她,声音高扬。
扶萤从躺椅上站起,转头看去。
来的正是院中那群宋氏姐妹,应是方从校场回来,身着统一的白色劲装。为首人则一袭红衣,肩头、胸口与手腕皆披银甲,长发以绣金云纹的红丝带高高束起,修眉凤目,英姿飒爽,好似凡世女将军。
她背在身后的手中握了杆银枪,枪长约七尺,在阳光下枪身华光如练,如蛟龙银鳞。而光看面容,此女和众人曾在山道上错身而过的宋华月更是有七八分相似,不过后者要更为纤细秀丽一些。
扶萤唤她:“岑纤。”
方脱口叫出她名字,扶萤就皱了下眉,心道自己当真是睡昏了头,大意了。
原因无他。此女并非别庄同来的人,甚至并非宋氏本家的人,而是宋夫人的侄女。
宋夫人原姓岑,名妙音,出身江陵岑氏。这岑家也算是江南鼎鼎有名的家族,其世代经商,在瓷器和茶叶贩卖上不仅享誉凤麟洲,连极远的祖洲、长洲亦有销路。
但再如何巨富,比之三大世家来说便不够看了,于是在家主宋非池闭关不出,岑妙音接过宋氏本家大权后,旁人便再不提她本姓,只称她为宋夫人。
而这岑纤便是其胞弟独女,前世在玄极宗时扶萤曾见过她,那时她比现下要年幼些,还没有银枪高的年纪,便已经开始随真人们修行,可见家中对其看重。
而问题在于,此时此刻,身为宋楹的她,应当是从未见过岑纤的。
“哦?你认得我。”岑纤愣了下,随即一挑眉,将手中枪往地上一驻后抱起双臂,雪亮目光将扶萤上下打量。
扶萤于是从躺椅上站起身来。她比岑纤要高半个头,起身后便是俯视对方的姿态,可偏偏她语气却十分谦卑,令人挑不出错处:“岑姑娘风仪过人,近来又多与姐妹们一同上课出入,我无意间见过几次,自然便认识了。”
她站起后,二人便离得近了些。扶萤能感知到对方乃是引气末期,虽还未筑基,可也和一众凡人也有云泥之别。
这样的人主动跑来和她们一起上课,是为了什么呢?
岑纤点头:“那你应当知道我想说什么了罢?”
这下轮到扶萤愣了。
她在脑中搜寻片刻,没找到原主关于此人的印象,而自己来此这半月来除了去书院几乎可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更不可能和此人有何交集。
那她找自己搭话,总不能是因为自己好看吧?
二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没再说话。
岑纤高昂着下巴,本还等着面前的小小庶女先开口,可对方迟迟不言,她脖子仰得发酸,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一步。
“沈公子已经明确退了亲事,你还巴巴跑来这里,难道仍不死心?”她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听着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我不知你用何等法子贿赂了青阳子,竟令他将你捎带上来,只是有一点,你绝不可去覆羽山!”
“沈公子?”扶萤反应了片刻。
这倒不是作伪,她这段时间忙于巩固根基,确实是太久未曾想起这位仁兄了,不过她私下倒是找红豆了解过一番。
那位兄台叫沈什么来着……似乎是……沈应堂?
对了。就是这个名字。
见扶萤一脸平淡,岑纤只当她装傻,眼中闪过一抹厌恶。
她不再压低嗓音,反用上了些真气,清脆声音在院中远远荡开,将身后的宋氏少女乃至院外其余下课路过之人都吸引过来:“你不必掩饰!我知晓你不愿放弃沈公子,毕竟他是你跃上枝头的唯一希望。可你一个半点修为也无的庶女,如何配得上他?如何能当沈家主母?”
她一口气说完,再逼近一步,将扶萤直逼到荷塘边沿,才笑道:“就算你真撞大运能与他同修,又凭什么再用父母之言束缚他?他这么多年甚至没有去别庄探望过你一次,分明是对你无意,你看不出来吗!”
扶萤:?
此女看着面目周正,怎得口中全是疯言疯语。
她却并无不耐,反倒是想听听接下来她还能说些什么。毕竟,这是了解宋楹过往的天赐良机。
而此时宋氏姐妹们也纷纷围上来,与岑纤一同挡住扶萤去路,美目流转间心思各异。
便有人率先清了清嗓子,笑呵呵朝岑纤道:“岑小姐放心,宋楹自小便有心疾,是人人皆知的病秧子一根,这样的人啊,是断无可能踏入修行一途的。”
“正是呀。若她修炼时心疾犯了,可怎生是好?也不知尊使为何将她也带来了。”
“这般短命鬼,也就是她那早死的娘仗着曾在沈家主母遇险时为她挡过一剑,才可携恩图报,求得一纸婚约。真是好不知羞!”
“可即便她不去挡剑,以沈夫人的修为,也断不可能有什么事呀!她想必早有图谋,实乃心机深沉……”
……
关于宋楹娘亲之事扶萤还是初次听说。她面色不变,只是安静听着,仿佛事不关己的模样。
事实上这也确实是别人的故事。可她听着听着,目光却悠远起来。
她想起了她的母亲。
岑纤抱臂立着,先时还笑意盈盈,直到众女开始诋毁起宋楹之母,才沉下脸色打断:“够了!不用再扯无关之人,这只关乎我与她!”
她眼珠一转,重拿起枪,在手中一舞。
银光将扶萤眼睛晃了下,她微微眯眼,只听岑纤道:“不若我们以武决胜负!我不会使用任何灵力,同样的,你也可以去藏宝阁随意挑选武器。若你输了,你择日便离开此地,不可参与前去覆羽山的选拔!”
此话一出,周遭众人顿时心知有戏可看,面带兴味。
扶萤在雪霏院中筑基时,这批人已经被鸾驾接走,折返回来的只有青阳子。而面见宋夫人的时间被一推再推,故而其他人都不知道她已筑基一事,即便是感到些许异样,也只会觉得她气质出尘,自然不会想到她已经脱凡入仙,与旁人截然不同。
至于岑纤,历来探查修为只有高探低,扶萤此时已经筑基,她则是引气后期,即便相隔一层却是天堑。扶萤若想不令对方察觉自己修为,那她是决计不会知晓的。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算善意,扶萤却是忍不住笑了。
说是以武决胜负,可她分明已知道自己并未学过武,又谈何比试呢?这岑姑娘也实在有趣得很。
“怎么样?你可敢与我公公正正比试一场?”岑纤的银枪横在扶萤身前,“再不行,我也不用枪,咱们赤手空拳比划比划,也是可以的。”
扶萤自不会因争一男子这等可笑原因与她相斗,她伸手轻轻拨开枪尖,想要越过众人离开。
“站住!”岑纤却再次叫停,有些急了,“你怕了?”
“怕了。”扶萤应道。
岑纤愣了下,全然没料到扶萤会一口承认,原本还打算说些别的来激她,此时反倒自己哑口无言。
眼看扶萤要绕过众人离去,心念一转,她又挑眉道:“就算我曾想害你,找人推你入水,你也不在意吗?”
落水……
扶萤忽地不动了。
原来令原主缠绵病榻,一缕芳魂溘然长逝的罪魁祸首,便是面前此人。
她蓦地抬起眼,细细打量少女眉目。
岑纤算是个美人。凤眼弧度凌厉若刀裁,端的是艳如骄阳,盛气凌人。
可若知晓她做的事,再如何美,便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
而依扶萤现在的性子……谁让她瞧不顺眼,她便不会叫谁好过。
见面前人终于有了点别样反应,岑纤只觉胸中一口气稍舒:“怎么样?我告诉你,不仅那次落水,连令大管事将你关起来,也是我授意的。你生气吧?差一点便再也留在那小地方出不来……”
“好。”岑纤还要再说些旁的,扶萤却忽地开口了。
她顿了下:“你说什么?”
“你不是要和我比试一场吗?我说,好。”扶萤伸手一指院门,“只一件事,我们需得到院子外面打,莫要坏了这晾晒的书卷与一池荷花。”
这话一出,周遭哗然。先前二人争吵动静已经将隔壁峰头下课的宋家少年们引到院门边,还有些旁的侍女仆从,此时个个呼朋引伴,都要来瞧这难得一见的大热闹。
岑纤终于得偿所愿,回身昂首便领着一众人马出了院子,扶萤跟在他们身后,神色冷淡。
门外台阶下去不远,便有一处崖边空旷地,三面傍松,一面临崖,古松苍翠遒劲,悬崖云气渺渺,正适合比试斗武。
岑纤甫一站定便道:“怎么说?我便不用武器了罢,省得说我欺负你。”
扶萤:“不必。”她左右观望片刻,忽地越过众人直直走到崖边一竹丛旁,抬手折下一二指粗细,三尺来长的竹枝拿在手中。
旁人不知她意欲何为,便见少女已走到场中,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岑纤:……
“你就拿这与我对打?”她沉默半晌,哂笑了声。长枪一抖,银光璀璨,红缨飞扬。
“翻云蛟当真是神兵利器!”围观者被那枪上华光晃了眼,不由交口赞叹,再看扶萤手中竹枝,就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是。”扶萤答。
岑纤狐疑:“这分明不过一竹枝!你可别是想着故作柔弱,一会儿武器断了,又反口污蔑我欺负你罢!”
扶萤将竹枝挽了个剑花,平平道:“心中有剑,万物皆可为剑。”
……
这下不止岑纤,连其余众人也都沉默了。
这话虽不假,但也应当是从剑道宗师口中说来,被眼前这瘦弱少女说来,便是怎么听怎么古怪。
“那你的……剑。”岑纤顿了顿,语气中的嘲讽掩盖不住,“你的剑又叫什么名字呢?”
扶萤低头看着手中竹枝。
她方才不过随手一折,此时细看之下,才发现其色泽青翠,上面有些许深色斑点,像是有血渗进了竹里,经年日久,难以涤清。
扶萤忽地眨了眨眼。
许久以前,在她还是个小童的时候,一位壮妇人曾将她负于背上。
妇人弯腰干活,她便四下张望,看到一丛翠竹,好奇折来一枝在手中把玩。
玩了片刻,她疑惑道:“娘亲,为何这竹上有许多斑痕?”
妇人直起身擦了擦汗,回头看她:“传说舜帝死于苍梧,娥皇、女英二妃闻讯前往,泪落乡间野竹,便成了这斑痕……这可是湘妃眼泪呢。”
“可为什么娥皇、女英当时的眼泪会一直留在竹子上,经过这么多年仍旧不改不变呢?”
妇人似是叹息了声,悠悠道:“人心的力量,可比你想的要强得多……”
往事如烟散去,扶萤忽地笑了下,目中一瞬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奇异神采。
她执竹横在身前,缓缓开口。
“此剑名唤……”
“湘妃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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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湘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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