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槐脑子里牢牢记着父亲的话，殷勤地跟着虞长官从小北街巡到扬武街，他们路过沣宁火车站的时候人群一如既往地拥挤，临近元宵附近涌来的人群又赶着回家。
吴家李家的人不消停，办公不利和滥杀无辜的罪名就这么被几家报社戴在虞宸晏头上，他也有苦说不出，大过年只能对着报纸皱眉。好在一些熟悉的报社不这样亦步亦趋地站队，虞宸晏老怀安慰。他也没有法子，只是在浏览完一篇稿文之后轻轻叹一口气。
季槐和虞宸晏穿着便服并肩走在小东街上，季槐搓着自己戴着手套的手，又整了整自己藏青色的呢大衣，没人斜眼看他，少爷自我感觉良好。这条街一年到头都热闹得不像样子，来来往往的人汇成洪流，大大小小的铺子主人吆喝着。右转就是王仕恒曾经藏身过的那片居民区，里面早被市政府的人摸了个干净，什么都没剩下。王仕恒的身份也就一干二净地暴露在市政府办公人员的面前，也让虞宸晏明白这个人如果还在沣宁境内，一旦出现，就不可能再活下去。
天罗地网，本应该没有人能够逃开。
季槐走在虞宸晏身边，手插在口袋里。他的眼睛跟着虞长官的眼神漫无目的地向四周扫去，他不太明白虞宸晏究竟在想什么，非要重新走这条街，这么个把个月过去，有什么踪迹也早已经被人群熙熙攘攘地挤走了。
他猜测虞宸晏只是想出来散散心，毕竟被所有人针对并不是一件很舒坦的事。办事不利的标签就这么让李老爷和吴小姐三言两语砸在虞宸晏脸上，记者叫嚷着赞同，但没有多少人和季槐一样看到过他千钧一发直面死亡时的神色，没有人和季槐一样见过他在凌晨朦胧的睡眼。
季槐替虞宸晏不甘心。
他拦住身边路过的报童，开口要了份报纸，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零钱。那小不点看着他，又看看自己手中报纸上第一版的照片，犹豫着缩回了手，慢吞吞地摇了摇头：“不卖。”声音轻得和蚊子似的。
季少爷“嘿”了一声，有点想不通。他看他这副怂样，本就因为不甘心憋得很辛苦的火向上一窜，伸手去揪他的衣领，那小孩一下没反应过来，被他擒住了。
“双倍价钱，你卖不卖？”季槐本来还有下一句话要说，他想说你要是不卖我季少爷就把你们家报社买下来，天天把头版头条包给虞长官，看他们还敢不敢说他坏话。但是他忍住了，是好不容易刹住的车。
“卖，卖。少爷赏脸当然得卖。”小孩被季槐虚虚拎着，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掏了一份报纸递给他，“只是这内容您也……”
“是不是还要谢谢你替小爷着想啊？”季槐松了手，塞给他两张钞票。
季槐手指尖捻着一张纸，看了头版一眼，抬头寻找方才站在身侧的人，只是他环顾了四周两圈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看不见虞宸晏如平日一般缄默地站在人潮中等他抬头。
季槐当然会慌神。
他小时候总喜欢躲开家中一众保姆管家的视线，一头钻进湘江沿岸的万里繁华。夜色朦胧的时候他从这场繁华却真实的梦里惊醒，看向四周陌生的人群，就会哇的一下大哭起来，泪水夺眶而出。他蹲在人来人往之中啜泣，直到伯父或者是父亲找到他，抱起他，好声好气哄完之后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
还有1911年的冬天，那年冬天特别冷。先进分子占着季公馆前的一条街，口号喊得比鞭炮还响亮，他看着自己大半个班的同学，和自己隔着一块玻璃，一片花园，又好像隔着整个中国的未来。
子弹在巷子里破风而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护住身边的吴小姐，那颗要命的子弹会不会没入他的躯体他自己心里都没底。季槐在有一瞬间想起素未蒙面的赵宁，如果他会死在那条巷子里……他一帆风顺的人生在二十岁第一次靠近死亡，而他当时狠狠拒绝了死神和他碰面的邀请。
他当时想——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不是父母，他想自己不能让虞宸晏带着更大的愧疚活一辈子，自己却一走了之。
但是所有的慌张都敌不过虞宸晏茫然的目光。
季槐自然认他是乱世中的灯塔，伫立在沣宁海边的灯塔，像是定海神针一般。如果连灯塔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话，季槐哪能知道茫茫大海哪面是南方。
报纸上印着虞宸晏从张公馆里走出来的图片，面色凝重双目无神的样子季槐不忍再看。坊间传闻吴家和李家本就联姻在前，如今同病相怜在后，早已经联手准备对虞宸晏有所动作。季槐本不在意，谣言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膨胀起来充满他整个胸腔，几乎让他觉得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行踪诡秘。
他不停地安慰自己，虞宸晏自然会自己保护自己，他的担心太多余。但他顺着人潮，仍然不停加快脚步。
季槐想，如果有一天虞宸晏就这样死在沣宁，死在两个作威作福的权贵手下，他会不会不甘心？
虞宸晏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落在人流里。
他向四周望了几眼，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其实今天他并不得空，年后一摞一摞的公文堆在他桌上，他从坐下开始钢笔就没有停过，但他也看得出季槐郁闷，在吴家李家曾楷诚当中连轴转，季少爷要因为他变成西洋钟了。
难为季少爷。
车水马龙的街道让他很容易想到盛京，段启芝的盛京，还有富甲一方的江浙。他站在人群中，放眼望去一片人海，竟然有点不知所措。看不出区别的人群让他恍惚觉得时光没从他身边带走什么，虞宸晏在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人生地不熟的沣宁和并不算闷热的夏天。
当时尚年少的人拉着他在小东街上蹿下跳，虞宸晏略微偏头看向右边，像是在找谁似的。他想自己会找到一个面容如旧的少年，只是他历经十二年风霜的面容无法面对他。
季槐急匆匆地，一边走一边数落虞宸晏。报纸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已经揉烂了，他没人撒气，倒霉的报纸承担了这个艰巨任务。他也不明白自己又有什么好慌张的，沣宁市的一把手，明明护着他的人和他护着的人比自己地位高了不知道几倍。
他张望着，一边觉得自己大惊小怪，猝然他四处张望的目光停住，定在一个人身上。他看见1917年秋天那个午后的身影，身形在人潮中一动不动，站在庸庸大众之间，他是永驻在那里的灯塔。
冬天西边来的风把他的头发和黑色的大衣撩起来，他的目光掠过人群，扫过淹没在人群里的季槐。
季槐一颗心倏然掉下来，快步向前走去。
虞宸晏被人从右肩头撞了一下，身形一动。他的右手指尖在空气中颤了一颤，像是试图抓住什么人似的。手臂抬起来的时候寒风划过他的指尖，什么都没碰到的结果多少让他有点失望，他想他永远都寻不回那个拉着自己跑遍沣宁大街小巷的人。
他想，十九岁，很好的年纪。
季槐赶上虞宸晏的步伐，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虞宸晏整个人震了一下，一脸惊诧地抬眼看他。
灯塔不是灯塔。
他会迷失在乱世，他会在深夜时分猝然梦醒，回望自己看过的人间百态和走过的崎岖道路，他会回想自己所有的决定，回想自己的行动能多救几个人回来，那么一根线，他指尖缠着的，牵着无数个人的生死。
他看过他亲手杀死的同谋愤恨的目光，看过报国无门的青年眼中的花火，看过无数的炬火，在麻木和僵硬占据内心之前，一簇簇地掉进巨龙的骨架，坠入无尽深渊，换来的只有丝丝寒风，穿过牙缝，钻进躯壳里。
他当然可以在时间的海洋上伫立，迎接一**人也送走一**人。但是他也会轰然倒塌，并且毫无征兆。
八年前所有将他堆砌的砖块全部落入海中，不知所踪。站在他右手边的人从此沉入海底，他动一动右手，就会掏出一把从指缝中流逝的海水，没有骸骨也没有过往，任凭他怎么呼喊，都只剩下天高任鸟飞的渺茫。
“……季槐。”虞宸晏喃喃着，可在他定睛之后，声线却不受控制地霎时冷下来，“你胆子很大。”他试着甩开季槐的手，可季槐不放开，死死钳着。他长驱直入地盯着虞宸晏的眼睛，甚至捕捉到一瞬间的绝望和怯懦。
“吴家的案子不着急，王仕恒总会抓到的。”季槐犹豫斟酌着开口，声音放低了，哑然不少，和平日不一样，“李佑藩的死是他自己讨来的，也是我先开的枪，您保护自己，并没有错。”虞宸晏的目光沉下去，像是要下雨的云，“至于曾楷诚那孙子……”季槐装模作样地冷哼了一声，摆出了一副他本就擅长的大少爷不可一世的模样，“我季少爷帮你翻盘。”
还没等虞宸晏对他的慷慨陈词有什么反应，季槐目光如炬，直直戳进他心里：“虞宸晏，六月过去了。”他顿了顿。
“如果你的每一个冬天都这样冷，如果你的每一个夏天都会六月飞雪，湘南会是个好去处。”
古人总说，槐火灭而寒气消，庐灰用而春风起。
虞宸晏感觉到季槐小心翼翼地捡起灯塔的一块砖，攀上残缺的建筑，在海风呼啸之中眯着眼睛点上了一盏灯。
虞宸晏想，这一定是季少爷无心为之。
他很久都没有梦到狐狸了，他只梦到自己走在漫天飞雪里，手中提的灯笼砸在地上，粉身碎骨。
于是那只狐狸现在匆匆赶来，是一盏灯笼。
虞宸晏突然笑起来：“你懂的还挺多，这样会揣测人心，真不愧是季少爷。”他没有把手收回来的意思，季槐的眼睛在夕阳的衬托下亮晶晶的，他想起那块玉玦，想起那个能够让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当陪衬的人。
他比季槐多活八个年头，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没有一个人碰过他的过去，胆敢否定他的决定，胆敢否定他例行公事一般的每个冬天的颓唐。他们认为这理所应当，就和虞宸晏本身的存在一样，因此没人救他于水火。
但是季槐，他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块砖，把他放回原来的地方。
小季副官还是固执地驻在原地，没有松手的意思：“如果战争会结束……”他顿住了，垂眸看着虞宸晏，他甚至能感觉到虞宸晏的气息，一点点缠绕上他周边的空气。
虞宸晏没有看他，侧着身挪了两步，拉着不放开他的季槐顺着人潮走。
“小季副官，下班了。”他的声音从围巾后面闷闷地钻过布料的罅隙。
他看了看戴在左手腕上的表，西北边的太阳沉在云彩之中，金红的光芒笼了一片，和那个九月一样，只不过那个时候，天在下午三点破晓。
虞宸晏一生看过无数次夕阳西下，它们千篇一律地挂在天上，慢腾腾地坠。他眯起眼睛，并不期待下文。
可是季槐没听见似的：“我一定带您去湘南看看。”
虞宸晏呼吸滞住了。
他感觉到日光北照，晨星初现。
他想这是季少爷无心为之，季少爷本就热情地不像样子。
于是虞宸晏应了一声，接着好像用尽全身力气似的，挣开了季槐的手。
“季槐，你该回家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