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深深，廊下灯盏摇曳。
兰苕送走韩玄臻三人再回来时，施宝琅已经换了件舒适的衣裙，正倚在熏笼上喝热汤。她乌发披散，明艳瑰丽的眉眼，氤氲在袅袅热气中，显得一派温软。
“姑娘，此事不妥。”兰苕上前规劝。
虽说在禹州城，女子招赘婿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可像施宝琅这样一次要招三个，那可是前所未有的。而且这世上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但却从未有女子招三个赘婿的先例。
而他们姑娘突然这般冒天下之不韪，兰苕觉得是和徐家退婚有关。想起这事，兰苕就恨的牙痒痒。
想当年，他们徐家来禹州城时，穷的连副药都抓不起，若非他们娘子心善相助，只怕徐夫人如今坟头的树都已长得亭亭如盖了。
徐家微末时，他们娘子和施家未曾嫌弃过他们半分，他们看徐文鸿有几分才学，便聘了他做西席，府中上下对他客气有加不说，徐夫人每日吃的汤药，徐公子读书习字用的笔墨纸砚书，亦无一不是由施家供给。
后来徐家提出结亲时，他们娘子观徐清岚小小年纪就聪慧过人，又对他们姑娘关爱有加，便也允了。
原本他们姑娘及笄后，两家就该商议婚事了，可偏偏他们姑娘及笄那年，徐夫人病逝了，因着为母守孝的缘故，婚事只能往后延。
去年七月，徐清岚出了孝期后，便迫不及待下场参试，竟然就一举摘得了解元桂冠。
原本沉寂的叶家，顿时宾客如云，就连州官都亲临了。施家提起婚事时，徐文鸿说，徐清岚要忙着筹备会试不可分心，婚事待会试过了再议。
学子寒窗苦读十年，只为一朝金榜题名，而且徐清岚若高中，施家也与有荣焉，施家便没再说什么。甚至为了让徐清岚心无旁骛准备会试，施家为其鞍前马后出人出银钱，俨然已将徐清岚当成了施家女婿。
可谁曾想，年后上元刚过完，徐文鸿突然提起了婚事。
不过商量婚事徐文鸿先找的并非是施家的长辈，而是施宝琅本人。
徐文鸿同施宝琅说：“施姑娘，我希望你放弃经商。清岚日后是要做官的，他的夫人不说是名门闺秀，但得贤良淑德端庄持重。而且清岚的母亲已经不在了，你若嫁过来便我是徐家的当家主母，我徐家的当家主母绝对不能是抛头露面的女商。”
施家世代从商，施宝琅虽是女娘，但自小耳濡目染，她早早也跟着做生意了。此事昔年徐文鸿在施家做西席时便已知晓，如今他却突然逼施宝琅放弃经商，目的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兰苕双手握拳，恨恨骂道：“那徐文鸿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施宝琅原本倚在熏笼上，见兰苕这般愤恨的模样，立刻坐起来，伸手去拉兰苕。
兰苕平日里行事沉着稳重，可但凡跟徐文鸿有关，她便要吃人。
“兰姨。”施宝琅轻轻叫了一声，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徐夫子了呢！
“那徐文鸿平日装的儒雅斯文，实则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他们一家三口享受着施家钱财供养时，怎么不说施家是商贾之家？怎么绝口不提姑娘您经商一事？如今眼看着徐公子高中在即，他们就开始借口百出了？”兰苕气的哽咽不已，眼泪不停往下掉。
而且他们既生了退婚的心思，为何不早早说明，还这般厚颜无耻拖着他们姑娘！若非因着徐母的孝期，他们姑娘早就成婚了，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兰苕心里终究愤愤难平。
“姑娘，那徐文鸿是个人面兽心的，但徐公子是婢子看着长大的，婢子觉得徐公子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徐文鸿趁着他进京赴考退婚，想必是怕徐公子阻拦，不若咱们给徐公子去一封书信……”
“兰姨。”施宝琅打断兰苕的话，“自古以来，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觉得，徐清岚会为我违抗父命么？”
施宝琅有自知之明，她和徐清岚虽有青梅竹马之谊，但徐清岚并不是非她不可。在她和徐文鸿之间，施宝琅不觉得徐清岚会选她。
兰苕对上施宝琅平静的目光，后面的话顿时就说不出来，只不住的呜咽哭泣，他们姑娘遇人不淑啊！
施宝琅却对此事早就释然了。
徐清岚诚然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但若要她为嫁他而委曲求全，施宝琅却不愿意。
徐文鸿既然要退婚，那她也不会死皮赖脸抓着不放。但徐家既想退婚，又想把责任推到她身上，那是想都别想。
施家是商人，而商人最擅长算账。既然婚事不成，那该算清楚的算清楚，该补偿的都得补偿到位。所以最后退婚时，施宝琅非但没亏，反倒还小赚了一笔。
“好了兰姨，你别哭啦，人只有朝前看才能走得更远。再说了这世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么？”施宝琅将帕子塞到兰苕手中，笑着开导她，“而且你也知道，我是一点委屈都受不了的。而徐夫子性子严厉，若我当真嫁去徐家，以后还不得处处受气呀。哪有我招个赘婿回来，我说东赘婿绝不往西来得自在呢！”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兰苕被施宝琅带偏了，但她没忘记原则：“可即便如此，一次招三个赘婿，那也不妥啊。”
“我觉得挺妥的呀。”施宝琅有理有据道，“挑选赘婿前我的要求已经放出去，这三人虽然都很符合我的要求，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按照我的要求伪装出来的？前段时间，隔壁县不是发生了一起赘婿伪装三年，然后趁着妻子生产虚弱之际，买通产婆故意让妻子难产而死，然后鸠占鹊巢霸占妻子家产一事么？”
“有婢子在，绝对不会给此等豺狼虎豹近姑娘身的机会。”兰苕一脸忠心。
“兰姨你待我的心，我自是知道的。可是人心隔肚皮，万一遇见个会伪装的，那也是极为危险的。与其日后提心吊胆的防备枕边人，倒不如一开始咱们就慢慢挑选，待摸清他们的脾气秉性后，再做选择也不迟，左右也不差这一个月的。”
施宝琅这么一说，兰苕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成婚可是一辈子的大事，谨慎些总是好的。但兰苕还有顾虑：“可老太爷那边……”
之前其他女子招赘婿，都是选定一个就成婚的。从来没有人像施宝琅这样，一次选三个，还将他们安置在旁边的宅子里，以一月为期，考验他们的人品才学，到时再择优选之。兰苕担心施老太爷不同意。
“我明日亲自过去同祖父说。”
施母在施宝琅九岁那年便亡故了，如今施宝琅的婚事，须得施老太爷首肯。
兰苕听施宝琅这么说，便没再多言了。施宝琅年纪小可能有思虑不周的地方，但施老太爷却见多识广，他若觉得可以，那应当是无碍的。
金霓在内间替施宝琅铺床，施宝琅和兰苕说的话，她自是全听见了。待兰苕出去之后，金霓才从屏风后走出来，笑着问：“姑娘当真是因为刚才同兰姨说的那些理由，才会定下一月之期的么？”
“当真，不过这个理由只占一半。”
施宝琅将兰苕当半个长辈，但兰苕泰半的时间是待在后宅里，所以在她面前，施宝琅向来都是以让她安心为主。但金霓不同，金霓同施宝琅年纪相仿，这些年她跟着施宝琅一同做生意，见得多了眼界自然也广了，施宝琅便同她说了实话。
“他们三个都好看，我想都留下。”
金霓：“！！！”
“看吧，饶是你见多识广，听到这话都是这副表情，更别说兰姨和我祖父了。所以我只能忍痛割爱，以一月为期，在里面选个最好的了。”说到这里时，施宝琅重新倚回熏笼上，单手撑着额角，颇为不满抱怨，“凭什么男子都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却不能招三个赘婿？”
金霓：“……”
这才是她熟悉的姑娘。
就在施宝琅苦恼‘男子都可以三妻四妾，为何女子不能招三个赘婿’时，韩玄臻也正因这事怒不可遏。
“这世上有哪个女子，能如她施宝琅这般狂悖！！！”
她一个商贾之女，大张旗鼓挑选赘婿也就算了，她竟然还想选三个！！！她怎么不上天呢！若不是禹州和上京相距千里，他真要让那帮成日上书骂他狂悖的老迂腐们亲自过来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狂悖！
“属下无用，请殿下恕罪。”叶青和裴舟立刻请罪。
“若是你们有用，孤何以落到如此地步！”他堂堂太子，竟然要忍辱负重，委身去给人做待选赘婿，被一个女子这般羞辱！
韩玄臻此番是来禹州查案的。
去岁夏末有人去玉京敲响登闻鼓，状告禹州知州李兆年贪污修河款，导致夏汛时裕民江决口，禹州的下属县临水县被淹了大半，百姓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朝廷当即派了官员核实调查，却查到了除贪污修河款之外，李兆年在任期间，靠着谎报瞒报，贪污了八十多万朝廷拨下来的钱款。
崇仁帝大怒不已，当即下旨抄了李兆年的家。
但抄完家之后，却令所有人都震惊不已。李兆年贪污了八十万多两是证据确凿的事情，可抄了李家之后，却只抄到了一万两银子，剩下的八十万两银子凭空消失了。
之后大理寺用尽手段，都没能从李兆年及其亲眷口中撬开剩下那八十万两银子的下落。而李兆年又趁着狱卒不注意自缢了。
李兆年死后，那凭空消失的八十万银子，彻底成了无头案的同时，也成了韩玄臻的一块心病。
去岁冬日时，韩玄臻又收到了西北驻军守将的折子。
驻军守将在折子里说，西北苦寒军费紧张，将士们缯纩无温堕指裂肤①，奏请朝廷拨军饷。韩玄臻看过折子之后，东拼西凑又同崇仁帝争了好几次，才勉强又为西北驻军拨了八万两军饷。
但那是去年的事了，今冬西北那边定然还要再拨军饷。若是能找到那凭空消失的八十万两银子，那西北驻军军费紧张一事便能迎刃而解了。
可偏生朝廷前后派了好几拨官员来禹州，却始终都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韩玄臻仍旧不死心，便亲自来禹州调查了。
李兆年虽然死了，但他的贴身随从还活着。从那贴身随从口中，韩玄臻得知李兆年在任时，与一位姓施的神秘人交往颇深。但李兆年十分谨慎，每次同对方会面时，从不让仆从伺候。而且与对方往来的书信，他也是看过即焚不留一丝后患。
而施姓在禹州并不多见，韩玄臻探查一番之后，将怀疑的目光落在了施宝琅他们府上。
施宝琅他们府上是禹州有名的富商，他们名下的产业五花八门，生意关系网十分广阔，与李兆年官商勾结分赃也十分便利。
但这事没有证据，若是贸然出手，反而会打草惊蛇。而且有李兆年这个例子在前，这次韩玄臻不得不慎重——
官商勾结鱼肉百姓的人他一定要抓的，但在抓他们之前，他得先找到那八十万两银子的下落，以及查清楚，李兆年一个知州，为何会拼死扛下所有，这般维护一个商贾，这明显于理不合。
而眼下施家是唯一也是最后的线索了。
恰好这个时候，传出了施宝琅要招赘婿的消息。为了能够混入施家调查，韩玄臻化名为钱席，带着叶青和裴舟一同去应选了。
在玉京，男子做赘婿是会被人看不起的，可不知是禹州城民风太过开放，还是这里的男子没有羞耻心。施宝琅要招赘婿的消息一出，竟然有上百人前来应选。
因为竞争太过激烈，叶青和裴舟陆续落选了，只有韩玄臻凭借着他那张得天独厚的脸，一路杀到了施宝琅面前，并且成功得到了施宝琅的青睐。
短暂的沉默后，裴舟开口了：“殿下，施宝琅定下一月之期，对我们来说是有利的。”
叶青听到这话，一时不知道，自己该给裴舟竖大拇指，还是该为他鞠一把泪。敢在太子殿下生气的时候迎难直上，除了远在玉京的太子伴读陈思聿之外，就只剩下裴舟了。
韩玄臻自然知道，一月之期对他来是有利的。
毕竟他只是想进入施家，调查整件事情的始末，并不是真的要给施宝琅做赘婿，他这会儿只是心气不顺罢了。
叶青和裴舟自是知道这一点。但知道归知道，性情耿直的裴舟还是又真诚建议：“殿下进到施家后，势必还得再委屈一二稳住施宝琅。”
换言之，他的脾气得收一收。
韩玄臻被这话气笑了。叶青忙不迭描补：“殿下，裴舟的意思是，请您暂且忍辱负重，待查到那笔银子的下落之后，再同施宝琅算账不迟。”
“嗯，好主意。”韩玄臻应了。
叶青心底纳闷：他们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然后下一瞬，他就听到韩玄臻又凉飕飕追加了一句：“回头你去领二十军棍。”
“啊？为什么呀？”叶青懵了。
“孤出脸，裴舟出脑子，你出了什么？”韩玄臻甩袖离开的同时，又丢下一句，“没用的东西！”
叶青：“……”
他们殿下脸好看是好看，但就是这脾气，啧……
①缯纩无温堕指裂肤出自《吊古战场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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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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