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从张员外的口中慢慢铺展开来。
独女张婉柔去邻县认识了杨路章，回来便软磨硬泡的，说她找到了此生挚爱，一定要跟他在一起。
张员外年轻时也是见过大风浪的，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觉得杨路章这人，怕是没什么出息。
没出息也好，没出息才能果断放弃自己在邻县的家，随张婉柔一起来到槐县。
杨氏布庄的位置确实是张婉柔选的，但布庄，不是她要开的。
“布庄是杨路章要开的？”姜云月叩了叩桌子，张员外坐在主座上，那个叫霍风的捉妖师和邵正分别蹲在大门的两边，大眼瞪小眼。
仆从们也都散了，各人去做各人的事了。
张员外用拐杖点了点地：“是，婉柔跟我说，杨路章喜静，不喜欢吵闹，平时的爱好也就是写写字，做做诗。”
“他们刚成婚的时候，是住在我府上的，就这样过了一年吧。”
张员外抬起头，向门外望去，像是在回忆：“杨路章突然找到我，说感觉自己很没用，养不了家，他说他娘是做布匹生意的，织得一手好布，他也想在槐县做布匹生意。”
“我年轻的时候存了些家底，这辈子好吃好喝的供完婉柔没什么问题，可他们也会有孩子，孩子还会有孩子，没什么老底能经得住一代又一代的挥霍，还是得靠他们自己。”张员外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声音也哽咽了，“我真后悔啊，我就不该答应杨路章，我就该把婉柔放在自己身边好生看管！”
拐杖急速敲击着地面，发出“笃笃”的声音。
张婉柔的变化，从这一年开始初现端倪。
起初，她只是看着不太开心，干什么都没兴致的样子。员外夫妇以为她是因为搬出去了，不太习惯，心疼女儿的他们甚至提出了要张婉柔再搬回来的建议，被张婉柔婉拒了。
张婉柔说自己挺好的，她也长大了，让爹娘不要总是为自己操心。
就因为这个变化，张夫人在一日夜里突然坐起身子，摇醒了刚睡着的张员外。
“老头子，你说，婉柔会不会是有身孕了？”
这个想法吓得张员外夫妇一晚上没睡着，第二日一早，他们就带着大夫登上了杨氏布庄的门。
自然是没有的，张婉柔和杨路章成婚八年，从未有过身孕。
后来不知为何，张婉柔的脾气一日不如一日。回到娘家之后，不是看这个不顺眼，就是看那个不顺眼，一向亲近她的厨娘在被张婉柔狠厉数落过几次之后，也抹着眼泪，不愿意再接近她了。
三年前，张婉柔的脾气一发不可收拾，她对下人不仅是骂，甚至还想要打。
“别说是做错事了，就算只是惹得我不开心，都值得拉出去打一顿板子。”她这样对张员外说。
一向疼爱女儿的张员外因为这事，被气得不轻。
“我是这样教她的吗？啊？我是这样教她的吗？！”过了这么久，再谈及此事，张员外仍是掩饰不住自己话语中的怒意，“做任何事情都要有理有据，只因为他们是下人，就可以凭着自己的任性，把别人打得皮开肉绽？这不是我们张家人的作风！”
真让人意外，姜云月在心里想着，看起来对女儿宠爱无度的张员外，居然也有着如此明确的原则。
也难怪刚才的那些仆从们愿意为他拼命了，像这样的主家，怕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张员外和张婉柔之间，因此有了隔阂，张员外不知道张婉柔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张婉柔却冷笑着说，张家的这些仆从，怕是比她这个亲生女儿还要重要。
那段时日，张婉柔都不怎么回家了。
到底是从小放在心尖尖上的独女，张员外还是想缓和父女关系的，就花了钱，把那些年轻的仆从们遣散了，留了些在外面找不到活儿的老弱病残们照顾自己和夫人。
张婉柔消停了一段时间，张员外以为，这样就好了，殊不知真正的暴风雨正在酝酿。
“一年前，婉柔直接把她娘气回了娘家。”张员外叹了口气，在姜云月这个外人面前，揭开了张家难以启齿的伤疤，“我不知道她们母女俩在房间里说了什么，只知道她娘气的把最喜欢的牡丹琉璃盏都摔了。”
“我从未见过我夫人发这么大的火，也从未见她那样破口大骂的样子，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伺候不了你们姓张的了’！”
姜云月：“……”这个台词，总觉得在现代的电视剧里听过。
“嗯，你继续说。”姜云月心里咋舌，面上却不动声色。
张员外眼神有些迷茫：“我是想把夫人接回来的，可婉柔拦住了我，她跟我说，她做这些，都是故意的。”
姜云月一下就坐直了。
果不其然，张员外的下一句话，直接印证了姜云月的猜想。
“婉柔跟我说，有妖。”
张员外说完之后，转过身子，看着面色如常的姜云月：“你不害怕？也不意外？”
姜云月也不跟他绕弯子：“老爷子，你应该知道，我就是为此来的。”
“好！好啊！”张员外的神情有些动容，“婉柔跟我说，杨氏布庄里有妖，那妖不仅盯上了布庄，还盯上了我们张家。”
“既然已经知道有妖了，为何不上报捉妖司？”姜云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只一口，整张脸都皱起来了，这张员外的口味也忒重了，什么茶叶，这么苦。
“我也是这样问的，我和婉柔都是普通人，自然是对付不来妖怪的。”张员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为难，“婉柔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她只说，要是上报捉妖司，就完了。”
苦茶开始在嘴里回甘，姜云月点点头：“所以你们就将这事瞒下来了？”
“是，我夫人性子挺犟的，只要我不低头，她是不会自己回来的，仆从们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这些，都是自己不愿意走的，他们说，就算是死在张府，自己也认了。”
“他们也都知道杨氏布庄里有妖这事？”
张员外“嗯”了一声：“事关生死，我没法瞒着他们。”
“那这个捉妖师……”姜云月用下巴点了点坐在门口的霍风，“是你请的还是张婉柔请的？”
“婉柔前段时间请的，捉妖师大多都任职于捉妖司，像这种在江湖游历的，大多都是因为喜欢自由，很难请。”张员外说完，笑了笑，“没想到他第一次出手，就跟邵军爷打了个不相上下。”
“觉得不值？”姜云月也笑，“可别小看邵正啊。”
“哎对了，杨氏布庄里有个叫小莲儿的仆从，说是张府管家的女儿？跟张婉柔一起长大的？”姜云月问得很快，张员外没什么反应时间。
“是啊，不过，管家已经领了遣散费走了，不在张府了。”张员外的语气有些唏嘘，“从前，婉柔和小莲儿和关系很好，可这两年……”
他没说完，姜云月就懂了，这两年张婉柔的脾气愈发差，身边怕是没有一个有机会好好跟她说话的人。
“你说，管家走的时候，怎么没把小莲儿也带走呢？”姜云月撑着脑袋，眼神有些迷离，像是无意发问。
张员外的精神也放松下来了，他靠在椅背上，叹了一口气：“人各有命，我最多只能给他们选择的机会，没办法决定他们要选什么。”
“唉。”
“唉——”两个人同时叹气，姜云月的语调拉得更长，直接给张员外听乐了。
他不再是刚开始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而是笑眯眯的，问这个看起来就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子：“你既然有胆量调查这事，是不是就证明你有把握处理杨氏布庄的那个妖怪？”
有什么把握啊，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连个武器都还没有，姜云月没把这些丧气话说出口。
“也许吧。”她看着张员外，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依旧苦，只是姜云月这次没有再皱眉了。
回去的路上，姜云月和邵正都沉默了许久。
“再打一次，我不一定会输给他。”邵正突然开口。
“也不一定能赢他。”姜云月戴着轻纱残缺的斗笠，慢悠悠地说。
邵正：“什么意思？你到底是哪边的？”
“你这边的，但是。”姜云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用鞭子，人家用棍，你一根鞭子有人家三根棍那么长，都没能伤得到他……”
邵正默默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话没说完呢，走这么快干什么？”姜云月赶紧跟上，“但是，你的鞭子不擅长防御，他也没能伤得了你，这就说明，你们俩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邵正还是不说话，一个劲地闷着头走。
姜云月觉得邵正有些可爱了，不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木头士兵，而是一个有自己情绪的，活生生的人。
一个可爱的女子。
如果她没有穿上这身兵装，她的情绪是不是会展露得更明显？不只是像这样抿着唇，板着脸。
“哎哎哎，霍风是正经的捉妖师呢，你跟人家打得有来有回的，应该高兴才是啊！”姜云月偏着头，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邵正刚想回答，听到旁边传来了喧闹声——
“县令又升堂了！好像说是因为前两天那个案子！”
“找到新证据了吗？我还想看看县令被人当面说过之后，断案跟往常有没有区别呢！”
“不知道啊，走，我们去看看！”
“走！”
姜云月和邵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抬脚往县衙走去，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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