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腹便便的县令仍旧端坐在高堂之上。
熊大和周阳憔悴了不少,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尽管心中已有预期,姜云月还是忍不住暗声唾骂起这无能的县令。
县令拍了下惊堂木,却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反而是伸着脑袋,环顾了一周围在县衙前的百姓。
“他在干嘛?找你吗?”邵正低声对戴着斗笠的姜云月说道,“上次你那一手明抬暗贬可真是太有意思了,我还从没见过县令那副样子。”
“谁知道呢,也许是在找自己丢掉的脑子吧。”姜云月没什么感情地回答。
邵正:“……”该说不说,姜云月生起气来,说话是有那么一点难听的。
县令来来回回看了两遍,都没有看到那个衣衫褴褛的身影,真是可惜,这案子今日就要破了,那人却看不到自己的英姿。
当然,他是不会将这话说出口的。
“咳,老妇巷道被害一案,本官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凶手就是熊大和周阳。”县令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像清水洒进热油,溅起一阵喧嚣的沸腾。
“不是吧?真的有证据吗?”
“县令真的改了?不再凭直觉断案了?”
“想不到这两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毛头小子,竟是那般穷凶极恶之徒!”
“就是说啊!”
“先别着急,看看县令说的证据是什么吧!”
周围人的讨论悉数落进姜云月耳朵里,比这些更让她心痛的是熊大的反应。
刚被抓的时候,熊大是愤怒的,委屈的,他一边惶恐,一边坚持为自己疾声高呼,而现在,他垂着头,听着县令笃定的话语,听着场外百姓的议论纷纷,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周阳的表现要更直观一点,他就像一滩烂泥一样跪坐在地上,双目空洞,像是认了命。
姜云月握紧拳头,她生长在文明社会,低估了牢狱对人的磋磨程度。
“先传仵作上来吧!”县令嘴角含笑,看起来像是对围观百姓的反应十分满意。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展示自己“英明神武”的机会,他可是迫不及待地就升堂了,上次那人怎么就不在呢!
真是可惜了!
仵作正值壮年,他提着药箱,从县衙侧门走到堂下,掀起衣摆,跪了下来。
“县令。”他冲高堂上的那人颔首。
“开始吧!”县令迫不及待地开口。
仵作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线装本,举在手上,朗声念道:“死者年约五十,女性,左胸有贯穿伤,创口长约一寸四分,边缘平滑,深及心脉,疑为利器所伤,此为致命伤,另外,死者手足无缚痕,周身无挣扎痕迹,据此推断,应是猝不及防被袭。”
“好!大家听到了吧,这妇人身上的致命伤是利刃所致,而熊大和周阳,他们手上就有着那么一把小刀!刀上还有血!”县令激动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
“这……”邵正知道自己不该动摇,但如果县令说的都是事实的话,那熊大和周阳的嫌疑真的就很高了。
姜云月的脸色并不好看,熊大和周阳确实有刀,打猎完总得有个清理工具。
上面有血就更好说了,刚打完猎,有血是多正常的一件事。
偏偏是在这时候……
“就算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了,本县令还是要给大家一个确切的交代,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县令沉浸在自己“英明神武”的人设里无法自拔。
“来人呐,将陶老翁带上来!”
穿着布衣的老翁被带到堂上,他先是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熊大和周阳,然后低眉顺眼的,跪在了他们旁边。
“陶老翁,将你告知本官的,再说一遍。”
陶老翁先是磕了个头,然后缓缓开口:“我家就在巷口边上,家中堆放不下的杂物,平时都是放在那条巷子里的,那日我刚从地里回来,去巷子里放扁担和筐,在巷口的时候,我就看到这个人。”陶老翁用手指了指熊大,“我看到他背对着巷口。”
“我老了,眼神不好,看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只听到物体落地的声音,等他出来了,我挑着筐进去一看,那地上明晃晃的,躺着一个妇人,她胸口还在流血,我被吓坏了,赶紧跑出来了。”
“好!”县令高喊一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熊大,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熊大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跪在他身侧的周阳更是面如死灰,像是对此已经麻木了。
“既然当事人已经没有什么想说的了,那此事就到这里,邢书,整理好卷宗,本官要层层上报,待到秋后,对犯人熊大、周阳进行处决,顺便通知杨路章来领回他娘亲的尸体,我这县衙的冰房存不了这么多日。”
秋后?姜云月心头一跳,能等到秋后?
“他们等不到秋后就会死。”邵正像是知道姜云月在想什么,“大宁律法规定,非特殊情况,春、夏季不能执行死刑,而对于死刑犯的处决,则需要层层报官,每一层都有可能翻案,翻案之后,同意处决的官员可能会受到牵连,他们等不了这么久,就会让犯人因为‘意外’死在牢里。”
邵正顿了顿:“至少在槐县,是这样。”
姜云月懂了,县令如此无能,却还能端坐在此,想必是有些关系的,但关系没能伸到皇城,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上头的人,县令不会让外人有抓自己小辫子的机会。
“你确定熊大他们是被冤枉的?”邵正问姜云月。
姜云月隔着面纱看向邵正:“凶手是我的可能性都比是他们的高。”
邵正:“……”
“我不想在槐县闹事。”邵正轻笑一声,“我现在的身份也没什么用了,如果你想要劫狱的话,我会帮你。”
“劫狱?”姜云月被邵正的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要劫狱?”
邵正不懂,自己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不劫狱的话,他们俩会死。”邵正强调道,“就这两天。”
邵正一边说着,一边看姜云月往前走。
“你要干什么?”她伸手去拉姜云月的小臂,被姜云月躲开了。
“劫狱,就代表认了罪,熊大和周阳一生都会背负着杀人犯的名头。”谈话间,姜云月取下自己头上的斗笠,高高的马尾被斗笠压变了形,刘海贴在额角上,轻纱拂过她脸上的薄汗,女子的表情是执拗的认真。
“我要他们不认,要他们堂堂正正地走在日光下,要他们知道这世上不是某一个人说了算的,要他们知道没有就是没有,要他们对这人间保持着一点基本的信任。”姜云月的声音越说越大。
“死很容易,只需要放弃自己,而活着很难,我们只有活着,才会有未来,才能有未来。”
熊大的背上都是伤口,被狱卒打的,夏日天热,牢狱里又闷,那些破了皮的伤口只一天就化了脓,动一下都疼。
那个叫赵方的胖衙役偶尔也会去牢狱,每次他一去,那些狱卒们就会打得更狠。
熊大知道,他是来替县令传话的。
县令是个草包,这是槐县人人皆知的事情,知道,却无法改变,槐县里的“达官显贵”们都无法改变,更别说他这一个小小孤儿了。
熊大心里有一个很侥幸的想法,侥幸到他不敢对任何人提起,那就是——
还好熊二没来。
他要死了,可是熊二能活下去,这很好,已经很好了。
只是对不起周阳,这个从小跟自己一起长大的玩伴,哦,对了,县令是不是说过,自己是主犯,周阳是从犯,按照大宁律法,从犯的死罪是不是可以赦免?
要不就认了吧,熊大想,认了,然后把周阳摘出去。
这样是不是就好了,自己这窝囊又痛苦的一生,是不是就可以结束了?
就在熊大想磕头认罪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听到了师父的声音。
师父是他自己认的,她是山神庙里那个奇奇怪怪的人,带着他们三个人上山捕猎,下山抓鱼,骂他笨,说他是个木头脑袋,四肢还僵,晚上心情好了,就在庙里给他们讲两头熊和一个光头的故事。
师父很好,除了爹娘,再除去熊二和周阳,对他最好的,就是师父了。
真可笑啊,临死了,居然觉得,自己被四五个人关爱过,已经很好了,真不想死啊,真不甘心啊……
那个很像师父的人在说什么呢?说死很容易,只需要放弃自己,活着很难,但只有活着才有未来。
熊大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向后扭头。
清瘦的女子穿着一身豆绿色的衣裳,像一根松木,立在日光里,熊大看不清她的脸,看不清她的表情,看不清她望向自己的,怜悯又愧疚的目光。
虽然看不清,但第一眼,熊大就知道,这就是师父,师父来了。
泪水终于还是从眼眶里落了下来,委屈像刚遇到师父那天的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堵在喉咙里,化成隐忍的呜咽。
“师父……”滚烫的泪水落在手背的伤口上,刺痛又温柔。
县令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姜云月,他在官场十几年,别的不说,认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来了!他展示自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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