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漫长年岁里，作为屡屡力压老牌游戏、登上畅销榜首的3D乙女游戏制作人，周翩接受过许多次专访。
但每当记者问及职业生涯最黑暗的时刻，她总会望着采访间的射灯出神：“那天对我而言，真是太残酷了。”
游戏评审会，所有东篱游戏半年一度的考试。评审团会根据每个游戏现阶段的进展，决定是否继续投入资金研发。
顶楼的大会议室足有数百平米，中间三十张黑色真皮座椅呈放射性排列，宛如审判席上张开的乌鸦羽翼。穹顶下压，空旷中透着压抑。
踩着静音的绒毛地毯走到台前，周翩调试好电脑，打开PPT。
她的视线掠过第三排那个身影。
耿星河正在做笔记，银丝眼镜架冷白鼻梁上，钢笔尖在纸面拖曳出细密的沙沙声。
周翩淡漠挪开目光，控制着视线直视会议室最前的东篱集团董事长，马翰音。
脸上挂起一个职业化的微笑，她开始了讲述。
“J17是一款女性向乙女游戏（简称乙游），其核心受众主要为女性玩家，剧情围绕女主展开。在故事里，玩家可以在多个男主中选择攻略、发展恋爱关系。”
“我从大学时期便开始构思 J17 的剧情，目前进展为……”
周翩身为社恐，为了拿出女制作人的气势，做了太多努力。
新人入职的作业演讲，她捏着写好的稿子念，根本不敢抬头，也念得语带颤音。买课程，对镜演练，把稿子背得滚瓜烂熟……职场三年，无数次的演讲磨练之后，她已经能抬头看着听众，脱稿侃侃而谈了。
腿在抖，但光凭着多次练习留下的肌肉记忆，周翩扬起了头，掐着秒完美收尾：“请诸位开始提问。”
“乙游的剧情大多源于现实，请问这是源于主策您的现实恋爱经历吗？”
油腻男的声音刺破沉寂。评审席顿时活过来，男人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窃笑，如同鬣狗嗅到腐肉。
真是恶心的问题……自己还是没有低估这群人的下限。没错，她甚至准备过这个答案。
“T3的用户调研显示，92.3%玩家认为角色情感投射与创作者**无关。”耿星河没抬头，声音清朗冷淡，“顺便，如果因职场骚扰投诉而产生公关费用，将会由被投诉者本人负担。”
死寂中传来座椅的吱呀声，提问者涨红着脸低了头。
“乙女游戏，和男人谈恋爱的文字游戏？”另一位评审立刻阴阳怪气地接上，“目前市面上的乙游都是2D，技术成熟，成本低廉，更适合讲故事。J17用3D，是否属于技术选型错误呢？”
“不，J17要做3D乙游界的《阿凡达》。”周翩神色坚定，熟练地背诵着答案，“女性玩家值得IMAX级恋爱体验。”
“但这会带来一个问题。”原先的提问人不依不饶，继续发难，“3D的战斗设定太难了，女的玩不懂怎么办？”
“……研究表明，国民级Moba手游《荣耀》的女性玩家占比51.8%，总人数比男性多223万。”意料之中的问题，周翩挑眉，干净利落地反击，“女生玩得懂，她们也配得上拥有3D战斗向手游。”
她环视一圈，依旧是这样。老板、投资人、高管，全部都是男性。
这群完全搞不懂乙女游戏的男制作人们，高高在上地翘着二郎腿，评判为女性玩家开发的游戏。深深的无力感里，涌起一点点的希望。
周翩笔直的、高傲地站在讲台上，琥珀色的瞳仁映着阳光，里面有璀璨如琉璃的涟漪流动。
如果没有人，那就让她来做这个第一人。
一片沉默中，马董开口了。
“可市面上没有3D乙游这个品类，风险很大。你现在耗资巨大做3D，人物美感反而不如2D。”
“模型的提升需要程序与美术团队的周期性协作，我们应该以发展的眼光来看待。””又一个题库中的问题，周翩镇定自若地翻到PPT前面，“人物的最终效果，可以参考我们的CG。”
“玩家玩的是CG吗？！玩的是你这丑建模！”
马马董猛地一拍桌子，那巨大的声响犹如一记惊雷，在会议室中炸响。
“……马董您消消气。”周翩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愣，强压下内心的慌乱，挤出一抹心平气和的笑容，继续往下翻页，“模型优化是已知问题，我们渲染算法的规划是——”
马董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咆哮的架势像是想将周翩彻底击垮：“两年过去了，还在研究算法？外面有多少游戏，被投资人勒令一年就上线？”
十月怀胎，不是召集十个女人就能一个月生出个孩子的。
心里一阵窝火，周翩脸上还勉力撑起笑容——此刻必须保持冷静。
“J17不仅是3D乙游，也是3D领域的炫技之作。”她条理清晰地解释道，面对马董的威压，气势丝毫不落下风，“我们预期用幂次方的3D模型面数精度，达到突破性的宣传效果——玩家会像第一次看到IMAX大屏一样，体验游戏从2D到3D时代的震撼感。”
她的描述让评审团不少人颇为意动。耿星河眼里流露出期待，轻轻点头。
“创新是需要时间投入的……当前规划的节点，比上次评审会时还要提前。”
但马董身体前探，带着一种压迫性的威慑，大声说道：“幂次方的投入，幂次方的时间，但未知的风险回报——我看你是做了坨垃圾！”
他的辱骂如同一枚毒箭，狠狠刺进周翩的心里。她明明回答上了所有问题，是不是有点为了刁难而刁难？
周翩皱着眉，愤怒在心中熊熊燃烧。不行……马董掌握J17的生杀大权，她不能掀场子。
强忍着这一口气，她憋得眼角湿润。
脑子极速运转，周翩的手在微微颤抖，言语间巧妙地把整个东篱架上：“致力于打造划时代的顶尖现象级游戏，引领一代又一代玩家，提升品牌口碑，从而获取源源不断的玩家与收益——我以为，看重质量和创新，才是二十年游戏大厂东篱屹立不倒的根本原因。”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既升华了高度，又捧了东篱，评审团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耿星河一扬眉，眼中一闪而过惊艳。他抢在马董再张口前，指节叩响桌面：“马董，J17的3D渲染算法，与T3项目的动态渲染算法存在技术栈重叠。”
他推了推银边眼镜，镜片寒光微闪：“T3正在开发的高模神经渲染模型，只需调整面部部分，就能适配J17的需求——大概只需要新增30%左右的参数。”
他语气平缓，声调沉稳，说的又是专业问题，整个会议室焦灼的温度顿时降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下文。
马董冷哼：“别拿你那堆还没落地的东西糊弄我！”
就算没落地，这也是个不错的合作。周翩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前探：“新增30%左右的参数的话，需要多少投入？”
T部和J部是两个部门，盈利是单独计算的。即使耿星河此时出声帮忙，该算的钱也是要算的。
“不算前置投入，仅满足J17的需求。”耿星河目光清朗，不带一丝情绪地与她对视，“预计还要有1800万的追加投入。”
周翩下意识地将PPT翻到对应页数：“J17的预期收入在B级，加上1800万的投入……”
她一边不断心里计算，一边祈祷记忆力超群的耿星河，千万要记得她讲过的数据，成本线不要超过预期——
耿星河笔尖轻点，提前一步心算完了：“加入这笔钱，J17的成本就只剩1102万了，不过还是在成本安全线之下。”
周翩大松一口气。
眼看她又要把问题完美回答，马董冷哼一声，粗暴打断：“我要看的不是成本，是盈利预期！制作人的首要任务就是赚钱！”
这一句话，瞬间让气氛再度紧张起来。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在场的所有游戏制作人都噤若寒蝉。
他扯松领带，皱眉不耐：“乙游赛道太过小众，我认为没有投资的必要。J17，解散吧。”
“什——什么？”周翩错愕得结巴了起来，“……女性玩家的年增长率一直是正的！J17的成本控制在安全线下，盈利预期当然还能往上涨！”
“去年《荣耀》47%的男玩家贡献76%的流水，而女性向游戏《甜心恋人》月流水已经下滑到不足1000万了。”马董不为所动，“知道投资人怎么评价女性向市场？昙花一现，增长乏力！”
马董再次重复残酷的命令：“解散。”
他就是想砍J17，就是不看好女性化市场。
她接住了所有问题，他就干脆直接撕破脸皮。周翩只感觉突兀又无力，为什么？
——已经做了两年多的游戏，为什么就一定要砍？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开始软声相求：“J17已经做了两年多，前期的大量投入、团队的无数心血——”
“沉没成本不参与决策。”
周翩感觉有把手术刀正在活剖自己的心脏。
“退一万步，J17本身是好游戏，您承认吗？这是个值得一看的故事。”周翩抬起头，眼中满是哀求，“马董！”
马董摇了摇头，不欲说话。而他身旁的总秘书则冷冷地劝告道：“结论已定，请下台。”
但周翩的脚像是钉在了台上，脑海里疯狂思索怎么办。
事实不重要，最有决定权的那个人怎么想更重要。董事长一定调，大家都纷纷开始落井下石，七嘴八舌地攻击了起来。
“还说口碑呢，这种游戏，做了也有损东篱的品牌形象。”
“女生们会花钱去买包，而不是花钱玩游戏。”
满屋子熙熙攘攘，各种刺耳的话语如同锋利的荆棘，刺向周翩。而她无视这一切刺耳，目光无意识落在耿星河身上。
耿星河没有看她，而是虚虚地望着另一个方向。她顺着望过去——是自己的上司饶时。
对！饶时是J部部长，理应帮着自己人说话，可他刚刚却一直默不作声。
“饶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了几分哭腔。
饶时受不住她恳求的目光，站起身来：“哎呀，大家都消消气，J17是做的一般，也是周翩的心血，大家都少说两句。”
周翩的眼神骤变。
混迹职场这么久，她岂会听不出！这话明褒暗损，是在隐晦地向马董表态，J 部能够接受砍掉 J17！
她心里一句国骂几乎要冲口而出，心中对东篱的失望与愤怒达到了顶点。
旁人的话语模糊成一片，凝聚她数年心血的巨轮正在沉没。
孤立无援，万箭穿心。周翩心坠入谷底，又在谷底炸出了万丈岩浆。她为此奋斗了七年，若毁了J17，无异于抽走她灵魂的支柱——她以后怎么活？
悲伤排山倒海压过来，她死死地抓住讲台，才勉力支撑住动弹不得的身体。
屋后，维持秩序的保安正在往前走来。
应该站在她一边的饶时，却语带威胁：“别激动，只是一个游戏而已。你还会有第二、第三个游戏。”
“谁在乎？”周翩因愤怒而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没有J17，我根本不在乎做不做下一款！”
“周翩，你冷静点！”饶时皱着眉头呵斥道。
她冷静不了。周翩看向马董，眼神决绝：“我想问问马董，游戏对你而言，只是一项敛财工具吗？”
她的气势太盛，马董不自觉往后躲：“说到底，游戏，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
周翩紧握双拳，向前两步，直直地看向马董，眼神带着一丝倔强：“但我敢说，J17是我的梦想！玩家到底是需要唯利是图的游戏，还是用心制作的好游戏——”
“疯女人。”总助理低声嘟囔。
耿星河坐在前排，抢先一步走出，挡住了走廊里快步前来的保安。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站定，语气严肃：“周翩。”
干什么？他挡住了自己看向马董的视线，周翩抬头，正对上他严厉的目光。
耿星河笔直地站着，比她高出一个头，深邃的黑眸犀利又冷漠，如冰块落在了火上，让热血上涌的周翩瞬间停顿。
他在挡住自己，“保护”马董？
“出去，冷静一下。”
他的声音裹着冷杉般凛冽的寒意，左手却借着身体遮挡，轻轻敲了三下她的手臂。
那是他们年少时惯用的暗号：“噤声”。
最后信你一次。
她深深看一眼耿星河，跌跌撞撞地向前，用力摔门而去。
满堂寂寂，总助理开口圆场：“女制作人就是情绪化，我去叫HRBP关注一下。”
“任谁的心血被无端否认，都会感到愤怒的。”耿星河语调平稳，镜片后的双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长长的燕尾睫毛缓缓垂下，阴影掩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他微微抬眸，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语气不疾不徐：“或许，我们需要更科学公平的项目评审判断依据。”
众人皆被他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一愣：他连马董都敢直接怼？
“……看来我也情绪过激了。”星河声线平稳，波澜不惊，那语调里寻不出半分他口中所说的 “过激” 情绪。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氛围，而黑色皮鞋从容转动，朝着门口的方向迈去：“恕我失陪。”
脚步匆匆，脊背挺直，他离去的背影里带着几分急切。
耿星河：老婆要紧，骂几句老板就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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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荆棘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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