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镜子冰凉，倒映周翩通红的一双眼。水龙头流淌着，但她支起双手，没有心情动作。
只是前后脚，门又开了。周翩慌张抬手，装作梳理头发，试图遮掩哭红的脸。
却只听到沉稳的一声：“是我。”
镜中映出耿星河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她的肩膀微微一松，似是放下了些许防备，掬起一捧水抚了抚发烫的脸，声音轻轻：“女洗手间，谢绝男士。”
“评审会会清场了，没人。”耿星河把门关上，带起的微风掠过她裸露的肩头，激起细小战栗。
而洗手间的金黄灯光洒落在她光洁肩头，冰凉水滴从她红肿的眼眶旁滑落。
“刚才必须打断你。”他他注视着周翩的眼圈，身旁的手指虚无地张了张，又克制地蜷了回来，“再对峙下去，东篱员工名单里恐怕要抹掉周翩两个字。”
水声潺潺，漫过沉默。
“你打手势让我出来，就想跟我说这句话？”周翩自嘲一笑，话语间难掩颓唐，“我还以为T3那个算法能直接用呢。”
是她天真了。
她顿了顿，哑声：“J17没了，我呆在东篱也没意思。别人不懂，你不该不懂。”
她人生的第一个乙游，是耿星河帮忙下载的。
那时他因为信息竞赛的缘故，拿到了机房的钥匙，中午时间可以去打游戏。
耿星河打CF和红警，中午那点时间也能在□□上摇到队友。周翩最开始还跟他苦练了一会。
后来他似是嫌弃她，帮忙下载了各类乙游，她终于不再缠着他问东问西，安安静静地自己玩自己的。
“解散不等于死亡，总会有很多机会提出复活。”他的声音轻得像深夜的月光，“但如果你当场崩溃、被逼离职，J17作为公司资产留在东篱，才是真的再无转圜。”
“复活？”她轻笑，“东篱二十年亡魂三百，哪个项目诈过尸？”
镜子里的耿星河，黑色风衣剪裁合身，背脊挺立，眼镜里划过一丝银光，掩埋所有情绪。
也许，他并不在意她的事业。只是不想让她在众人面前失态罢了。
和以前一样。
他万众瞩目、灯光环绕，漫不经心接过奖杯；而她满怀希望，却只能站在台下，仰望他光芒。
她讨厌这样。
“……尊贵的评审团成员，”她心烦意乱，“砍了一个J17，后面还有其他项目要评审，快回去吧。”
她顿了顿：“我只是情绪上头，不会一时冲动做什么，让东篱上社会新闻的。”
快走吧，留她一个人舔舐伤口，修复她仿佛浑身衣服被剥尽的自尊心。
出乎她的意料，耿星河缓缓走近她，停在半空中的手迟疑片刻，终于落在了她的脊背上。
“等你情绪发泄完，就去解决问题吧。”他声音低沉而温和，轻抚上她的肩，温度透过纤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亲昵，“就算解散了，你也有很多后续需要处理——至少要提交申请，争取再议。”
的确。
她艰难吞咽下一口口水，像强行咽下了刚刚被整个会议室针对、千夫所指的怨怼和愤怒。
迅速回到工作状态，她挑眉试探：“看来你真的很需要那1800万追加技术投入。”
脑海中有灵光一瞬即逝，但她抓不住。
“……T3的月流水够养十个J17。”耿星河一挑眉，“而且以J17目前的规模，谈合作恐怕连人力投入都不够。”
日入过亿的 T3，如同东篱的巨擘，是东篱收入的第一支柱，与周翩的 J17 相比，简直是庞然大物。
唯一的希望之路也被堵死，她明白自己对他已没有利用价值。J17 怕是凶多吉少，没救了……周翩心中满是苦涩，只想问清楚缘由。
周翩语带不甘：“为什么这次砍的项目这么多？和之前的比例完全不一样。”
耿星河的眼神陡然一肃，骨节分明的手收了回去。刚被抚到温热的脊背突然一阵清凉。
“评审会的消息，需要对被评审者保密。”他声音清冷，语气笃定，眼神里透着高高在上的意味，“……评审会五分钟后继续。”
电光火石间，周翩突然抓住了那一丝灵光。
他在会议室里制止她、避免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失态。
他的手抚在自己背上，温热，灼然。
——难道耿星河对当年的事情，还有那么点愧疚之心？
这个念头一旦在周翩心中升起，便如同藤蔓般迅速蔓延。耿星河回身拧开门把手的瞬间，周翩毫不犹豫地直接覆上了他的手。
她和她的J17已然走投无路，心中无所畏惧。
怕什么呢，试一试！
“拜托了，耿星河……”周翩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着耿星河的眼睛，眼眶微微泛红，一滴泪在眼中打转，“你能帮J17争取一下吗？比如说……技术方面……可以共享？”
他如今是评审会成员，更是东篱顶梁柱T3的制作人。他的决定，可以影响评审会。
灯光打在她眼里，光芒激越。她终于对他露出了重逢以来第一个笑。
清瘦纤弱的身躯站得笔直，眼中隐隐闪着希望的光：“……我一直记着以前的事情。”
“周翩。”耿星河微微叹气，偏头看她，镜片上的冷淡弧光也被温柔神情暖了几分。
然而，下一秒，耿星河突然反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墙上。他手上科技表带压住她的脉搏处，烙出一道红痕：“够了。”
他呼吸喷在她颈侧激起细小颗粒：“清醒点。”
他没有再多看她一眼，迈开长腿，快步离去。
看着耿星河果断离去的背影，委屈与愤怒瞬间涌上周翩心头。
她狠狠地打了一下门，指节在门框上撞出闷响。疼痛瞬间从拳头传来，眼泪几乎瞬间又涌上。
……说起来也怪，同一个人身上，她怎么能栽两次？
转角处，听到响动的耿星河停住脚步。他竖起耳朵，捕捉着身后的声音，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将刚刚被周翩握住的手。
眼底的怅然覆盖上理智，耿星河迈腿，继续往前走。
他没有回头。
就算她放低姿态，连耿星河都不能打动，更何况是董事长。收拾心情回到会议上，J17解散的决定依旧维持不变，周翩只是补全了一个体面的退场。
在评审会爆发过一次，处理后续事务时，周翩终于将将维持住神色平静。
告知组员解散、联系hr帮他们找接收组、和组长饶时沟通重新申请被拒……她腮边透亮的水晶耳环摇摇晃晃，像是一颗将坠未坠的泪滴。
今天，周翩又把自己熬成了办公室里最后一个走的人。
她摁下电灯开关，办公室霎时陷入黑暗。落地窗外，霓虹灯流转，映照着墙上乙游男主的大幅海报，辉煌又落寞。
于无人处，她终于可以放肆哭一场。
寂静的黑暗里，细碎的呜咽如水波的反光，一闪而过。无尽的不甘化成灼热胃酸，反流到心口。周翩跪坐在地上，忍不住干呕了两口，喉头刺痛的如影随形。
她摸摸索索，在游月朗的座位翻出了一罐啤酒。一饮而尽，还嫌不够醉。
醉吧，醉吧，今夜如果不能醉过去，她要怎么熬到明天？
深夜的办公楼大堂，一个黑影悄然坠在了周翩晃荡的身影背后。
夜风寂寂，711热闹的招牌音乐声都染上了夜风的凉意。自动滑门左右推开，周翩信步走入。
琳琅满目的啤酒尽头，冰柜的反光映出周翩微张的瞳孔：好多牌子。
嗯，先排除菠萝啤，这是没有酒精的“啤酒味饮料”。
今天下午为了提神喝了太多咖啡。周翩心跳加速，脑中翁然有声。
世界在坠落，眼前彩色的啤酒Logo模糊成一片。
她不得不扶着冰柜门，稳定自己的身体。
平心而论，周翩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差。她晚饭没吃，胃里空荡荡，平常不喝酒的她，其实一瓶也就差不多了。
她应该回家，好好休息。
但她偏不。
她强迫自己熬夜完又按时上班的动力，已经没有了。
冰柜的冷气沁凉地扑在她脸上。苍白的指尖迟疑地指向易拉罐，触感冰凉中带着刺痛，像是抚上开了刃的霜刀。
眼前模糊一片，但这罐应该是啤酒吧？
清脆的“啪哒”声之后，易拉罐的拉环被扯开。细腻的泡沫溢出罐口，空气中散发着微甜的麦芽味。
她将罐口贴至双唇，轻轻一仰头，清凉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流入口中。
气泡顺着食管噼里啪啦地破裂，一路直达胃底，仿佛在她胸腔里放了一场微型烟火秀。
轻微的痛感唤醒了几乎窒息的感官。胃里沉着一块冰，酒精的燥热感顺着血液涌上脑子。
酥麻沿着神经蔓延，周翩模糊的视线终于重新清晰起来。
冰凉的啤酒罐上流下水珠，顺着周翩纤细的手指滑下，冰得有些刺痛。突然，干燥而温暖的大手包住了她的手，抽走了冰凉的啤酒罐。
“深夜不宜饮酒。”低沉磁性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
周翩茫然抬头。
周翩抬头，撞进了镜片后那深邃如渊的目光里。男人的黑色风衣沾着夜露的寒意，比记忆里的样子高出大半个头。
她嗤笑出声：“耿总监，你连便利店都要监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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