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白炽灯光染着夜的凛冽，冰柜里五彩的啤酒瓶浸在冷意里，隔着玻璃的雾，黯淡而迷离。
周翩与耿星河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四目相对。
“世界上不是你一个人加班，也不是你一个人加完班想喝点饮料。”耿星河淡然解释，目光扫过她手中的啤酒罐，“午夜十二点，缅怀失败的最佳时段？”
点破失败者的心境，未免太没有风度。
周翩别过头：“和你没关系。”
他总出现作甚？还不如留在记忆里当白月光。
周翩晃了晃被酒精搅成一团浆糊的脑袋，径直往前迈步。
但醉酒后身体不听使唤，她往前一走，差点失去重心。
还是耿星河从身后一把扶住她的肩膀，帮她稳住重心。触摸一碰即离，避嫌似的收回。
“谢谢。”周翩这下不得不低头道谢。有些眩晕，她扶着便利店的商品架，调整着呼吸。
而耿星河在冰柜拿了瓶什么，转到她眼前。
他比高中时长高太多了。她无意识地抬头一看，又坠入他乌沉沉的眼里。
目光里全都是他，耿星河棱角分明的脸压过来。
镜片后的黑眸如最柔软细腻的黑色天鹅绒铺开，温柔地包裹住她所有的情绪，让她无处可逃。
“喝酒伤身，喝这个。”
他的声音醇厚，与被塞进她手中的牛奶一样，温度正好，终于击穿她心底的壳。
周翩心头蓦然一酸。
那是细细密密填充满她青春的声音。那是水声、读书声、桌椅声里，她能准确识别到一声轻咳的声音。
那声音意气风发，自信十足：“喜欢乙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以后你写脚本，我帮你做。”
但夜风吹过空落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微微仰起的脸庞上，有一颗巨大的泪珠滑落。
他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她脸颊坠下的一滴泪。
某根弦在一瞬间崩断。
周翩一贯安静，哭起来也无声音。一连串剔透的泪珠挂在睫毛上，像冬天挂在屋檐边清透的冰凌，扑簌簌地往下掉。
他眼神凝滞，胸膛微微起伏，内心似有波澜在翻涌。
“你们手上的饮料，买单了吗？”便利店店员走过来，“买单前不许饮用。”
周翩一时不知道是擦眼泪好，还是把手上打开喝了大半的啤酒藏起来好，手忙脚乱。
耿星河长臂舒展，顺着身高差抚上她的后脑，直接将她压到怀里。
什么情况？
周翩被迫埋在他的衣襟里，手里的啤酒罐也被他抽走。
“抱歉，我们这就买单。”他的声音通过胸腔共振传来。
眼泪擦在他黑色风衣上。耿星河怀抱黑暗又温暖，压得周翩满头满脸都是他的味道。深邃又内敛的乌木香调，带着一丝温暖微甜的檀香气息。
她被他裹挟着，往便利店前走了几步。
“麻烦结账。”他说。
啤酒和牛奶罐在收银台上磕出一点声音。
不到一分钟，周翩被他推着，出了便利店的门。
便利店门口，夜风呼啸而过。耿星河没有给她丝毫犹豫思考的余地，径直走到路边的宾利车前，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上车说。”
他难道真是路过？
周翩坐进车里，看他帮自己关好车门。
但他一而再，再而三恰好出现……总是让人心生疑虑。
周翩毕竟是乙游主策划，对于恋爱叙事异常精通。
这种情况，想知道真相也很简单。
酒精上头，积压了一天的情绪海啸一般席卷而来。周翩倒在座椅上，任由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路灯是一朵巨大的蒲公英，悠悠地飘散出一颗颗金色的光粒，往天上旋去，与繁星融为一体。而本应悬在天上的月亮，此刻落到了地上，变成一块巨大的、散发着幽光的镜面，梦幻而又冷寂。
耿星河迈着沉稳的步伐绕到车的另一边，利落地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世界倒悬，一切都如此荒诞。
曾咬牙切齿痛恨过的人，在此夜竟是安全屋。
他启动了车辆，修长的手指在温度调节按钮上一转，不紧不慢地将暖气调到适宜的温度。
克制着自己的视线，他过了一会才把手上的牛奶打开，往旁递去：“喝吗。”
周翩没接。
他回头，才看到她双目紧闭，歪着脑袋瘫在副驾驶。
她不再是白天那个时刻紧张防备、绷着一根弦的女制作人。
柔软的发丝随意地散落在脸颊两侧。盈润的鼻头上映照着一点路灯的暖黄色光晕，双颊因酒精的作用而泛起通红的色泽，宛如一朵在夜色中悄然绽放的玫瑰。
竟是睡着了。
黑甜一觉，周翩醒来，眨了眨眼睛。
四周昏暗，汽车暖风机发出细微的嗡嗡声。没有行驶的摇晃感，身边的耿星河坐在主驾驶，手指不住敲击着键盘，似乎在打代码。
……她睡着了多久？
他居然也没有把她叫醒。
周翩试图转头看看环境，然而一动，身上的盖毯随之往下坠。她心中一惊，赶在耿星河看过来之前，忙不迭闭上眼。
耿星河的呼吸声逐渐靠近，盖毯被轻轻地往上拉起，再次在她身上严严实实地盖好。车里很安静，他又回到自己位置，默默地继续打代码。
周翩心里却是有了几分笃定。
七年未见，之前决然离去的前男友，原来对自己问心有愧。
她躺得更理所当然了。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的流逝都变得格外缓慢。他车里的香氛是沉稳的木质檀香，周翩心里生了几分对此时宁静的贪恋，呼吸平稳，几乎要再次睡着了。
一片寂静之中，他的电脑发出了缺电的“滴”的一身。随之而来的是耿星河微微的叹息。哒的一声，他利落地合上电脑，转头看周翩。
他的目光很沉，带着温度，就算闭着眼，那种感觉也令人无法忽视。
如果是个有眼力见的人，此时就该自行醒来，发表一些一些感谢对方照顾的话语，再礼貌地告辞离去了。
但怀着报复前男友的心情，她偏不清醒。
周翩继续装睡。
耿星河盯着她眼皮下兀自转动的眼珠，逸出一声轻笑。
他下车，绕到周翩所在的那一侧，打开了车门。松开安全带，他慢慢把周翩的胳膊搭在脖颈上，另一只手则穿过膝盖下方，顺势抱起了周翩。
等等……公主抱？
这种问心有愧，是那种有愧吧？
一点荒谬感涌上心头，周翩心想，这就刺激了。
当年他弃若弊履，现在却上赶着来讨好？
骤然窥见耿星河此等人物的爱慕，真是让人飘飘然。
尤其是两人之前的分离并不算美丽的情况下。
她倒真想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呃，你干嘛？”她假装才醒，迷迷糊糊睁眼，声音又柔又轻，“这是哪？”
耿星河绷紧的下颌线镀着灯光，比游戏里精心渲染的建模侧颜还好看。
这镜头好。下次在J17里的夜景剧情试试打逆光，加个柔光镜。
周翩职业病上身，下意识盘算完，恍惚间才又想起，没有J17了。
他脚步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她放下来。
隔着风衣，她能听到他的心跳沉稳，怦怦地一下又一下。
节奏均匀。
J17的男主对话，哪里可以穿插个心跳音？……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她感觉自己灵感迸发。
耿星河缓缓俯下身，鼻尖微微错开，贴在她耳朵边说，呼吸可闻。
“……太晚了，不送你回家了，继续睡吧。”
嗯？……这是什么展开？
周翩继续闭眼。耿星河用脚在背后一勾，干净利落关了车门，稳稳地抱着她往电梯走。
成年的耿星河，对她而言陌生又熟悉。
比起少年时期，他肩背宽了许多，手臂肌肉紧实有力，透着锻炼过的痕迹，抱着她上电梯、进门，平稳得不见颠簸。
她似乎是被直接放在了床上。他帮她脱了鞋，回头去关门。
一阵塑料袋的窸窣声之后，又是一阵水声。片刻后，温热的毛巾贴上了脸。
耿星河帮她擦了脸，甚至把她微微蜷缩的手指头打开，热毛巾颇有耐心地抹过她手指缝隙，温暖又熨帖地把每一寸肌肤擦遍。
又是良久的沉默，他的目光细细密密落在她的脸上，像湿漉漉的雪，一层一层覆上。
……他不会真想发生点什么吧？
周翩后知后觉地有了几分紧张，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紧绷起来。
不过，她又马上放松了下来。
耿星河，T3制作人，爱惜羽毛，在东篱风评极佳。
——白天刚说过“如果因职场骚扰投诉而产生公关费用，将会由被投诉者本人负担”这类句子。
他如果真的居心不良，她怕是还能用职场骚扰的罪名讹他帮忙J17。
找到借口，周翩安心地躺着了。
耿星河眼睁睁地看着她逐渐放松，呼吸越发平稳。
他凝视着她，如夜般幽深的眼逐渐亮起星光，一贯平淡的面容也染了几分温柔。
天光素素，乍暖还寒时候，清晨的微风轻轻拂动着窗帘。
周翩骤然睁开眼，面前素白天花板上，是一盏简约的黑白色方形灯。
不是自己家。
她缓缓又阖上双目。
一闭上眼，昨日的光怪陆离又纷至沓来。重逢耿星河、评审会上J17骤然被砍、组员们失望又无奈的眼神、饶时坚决的拒绝、深夜的便利店和他……
昨天绝望地不想去的明天，已经是现在了。
周翩定了定神，强迫自己面对现实。
她往旁边一瞥。身畔，耿星河酣然入眠。
酒醒了，周翩深深地觉得自己昨晚心大。
虽然知道他品性纯良靠得住，但被一个男人带回家！
太心大了！
何况，昨晚躺下的时候多安心，现在就有多尴尬。
还好他还没醒。
他面向她侧睡，睡相很规矩，呼吸声清浅。柔顺的碎发洒在光洁额头上，脱下眼镜，他锋锐的五官也柔和了许多，透出几分她熟悉的少年模样。
周翩的心跳漏跳了一拍，这才意识到。
他……没睡沙发，竟然和自己一起在床上睡了一晚？
薄唇柔软，像是个无声的邀请。
周翩眼睫低垂，不自觉地盯着他的唇。
往上一扫，又骤然睁大。
他——他怎么就醒了？
耿星河的眼微微睁开，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他的眼学着她的样子，从她的双眸缓缓往下扫，最后暧昧地停留在她的唇上，逸出一声轻笑。
他往前凑了过来，只和她隔了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靠近的动作带着侵略性的温柔。
脑子里嗡的一声，周翩努力往后退，但退无可退。
她身体紧紧地贴着床头，结结巴巴：“呃……别误会。”
“没误会。”耿星河的眸光一闪，片刻后，却继续探身往前。
周翩心中一阵慌乱，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他的长臂越过她，在她那面的床头柜拿回了眼镜。
戴上眼镜，他又变成了那个理智的耿星河：“同事之间的友情互助。”
他如愿离去，周翩松了一口气，嘟囔：“以后是不是同事还未可知。”
“辞职？”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来，“你不打算为J17申请再议吗？”
周翩一脸一言难尽：“我去问了饶时，他不建议我继续死磕。看来没什么希望……”
“就这么放弃？”耿星河一身闲适的黑色丝绸睡衣，隐隐显出宽阔肩膀肌肉轮廓，动作利落地转身下床，“不像是你。”
……你又知道我是怎样。
总归，已经试探出他迟来的心意，也麻烦他一晚了，周翩心里隐隐地出了一口气，无意更近一步。
他们的缘分就是这么浅，刚一重逢就又要分开。
心头一点酸涩晕开，周翩自嘲地笑了笑，语气里多了几分客气：“不管是否离职……谢谢你昨晚的收留。”
桥归桥路归路之前，好好道谢吧。
“别说丧气话。”耿星河低着眼皮，语气里有几分笃定意味，“说不定，会有奇迹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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