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评审会，周翩重新走上演讲台。
会议室里的人更少了，愈发显得空旷。
素白墙壁，深灰地毯，PPT与电脑显示屏，就是白领们背水一战的战场。
她不卑不亢地讲完材料，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次走到马董座位前。
“马董，我还要为上次的冲动道歉。”
周翩目光诚恳：“我理解现在市场下行，经济压力很大，集团也要为财报和股东负责。”
她今天穿干练简约的条纹衬衫，配一条同色系的挺阔长裙。但丝绒般的白皙皮肤润泽柔和，眼底光芒流转如琥珀，流转着知识分子的墨香书卷气。
马翰音没有说话，眼神逐渐从审视转为平和。
“我能理解集团当下为何要解散J17。”周翩目光清澈，直视着马董的眼睛，“我也不会就解散一事大动干戈——但我想要一个口头约定。”
马翰音，曾经在本国财富排行榜上拿过第一，至今也是位列前十的商业大亨，什么没见过？
此刻他终于出声回应：“哦？”
“我的梦想，就是J17。”周翩在讲她的游戏时，琥珀色的瞳仁恍若清池，有柔和又璀璨的涟漪闪耀，“我也始终相信，我们的玩家值得拥有一款，制作人可以毫不犹豫说出‘这就是我的梦想’的游戏。”
当下的游戏市场鱼龙混杂，众游戏制作人以“微创新”成功游戏为荣，每天在思考的是“抄这么像我不会被告吧”，做的事是成建制挖对手团队。
马翰音站得高，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有时候，他贵如首富，也不过是资本无情的手。
“当年马董也是亲手做过好游戏的。”周翩的声音柔和，“如果以后条件允许，希望你给我和J17一个机会。”
说完，她没有等他的回复，径直站起了身，收拾自己的电脑走下台。
她知道，此刻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马翰音终于开了口：“加油。”
成功了！她至少扭转了马董心里对自己的坏印象。周翩心里小小地给自己打气，坐回等候区。
二次评审会的步奏和一审不同，需要综合考虑完所有项目，才一起给出结论。
她后一位上台的，是拿了待定的J14制作人，何姜。
陈述完材料，何姜语气一转：“当然，J14还有和J17合作的计划。”
无视底下周翩的诧异神色，他继续说：“J17拿到了版号，但女性向的市场目前不被看好。J14则拥有完善的数值架构，完全可以在J17的框架里扩展……”
饶时！
周翩愤怒地看向前排的饶时，他微笑着回头，对她安抚性地一点头。
怎么可以这般卑鄙？让J17的版号给J14做嫁衣裳？！
也不管是不是在评审会了，周翩气愤难平，直接站起来，打断了何姜的话：“但如果J14用了J17的模型、版号，相当于完全牺牲了J17复活所有可能。”
何姜微笑劝道：“……都是东篱的游戏嘛，J14如果成功，能给集团带来正向收入。”
饶时也附和：“版号一年满打满算才12个，总比放在被技术卡脖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研发出来的J17强。”
两人一唱一和，把J部的态度表现了个彻底。
“——但我不接受。”周翩凝视着饶时，目光坚定如炬，直截了当地说道，“版号挪用，也得游戏保持70%以上的相似度。我不接受我的乙游男主的脸，长在其他游戏的角色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尴尬。
“周翩，你这么优秀，应该识大体。”饶时以一种商量的语气开口，试图缓和这紧张的气氛，“都是自家人，不会差了你的。”
“……说实话，我们之前没有加人的预算，但因为希望能好好合作，我会将周翩你设为骨干策划，负责剧情部分。”被饶时使了个眼色，何姜接上了话。
拿好话架起来逼她就范？
如果她接受，J17就被J14吞下；如果她不接受，他们有一万种手段让她离职，J17的版号会留在公司，被他们直接吞下。
周翩心下了然，清澈的眸光里带着锋芒：“可我刚刚说的是，我不、接、受、J14挪用J17的资源和版号。”
“那就太可惜了。”何姜挑眉，目光转向第一排，“看马董的决策。”
狠毒的计策，完全没跟她商量过，直接在马董面前揭露开。
想也知道，马董这个向钱看的资本家会选哪个。
“但她已经打算加入T3了。”
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耿星河冷淡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响起。
“……耿神，这不好讲笑哦？”饶时好笑地转头，“你这么说，周翩知道吗？”
“耿……神，跟我接触过。”周翩勉强吞下那太顺口的名字，“本想看看J17能否复活，再做决定的……但现在……”
她的言外之意呼之欲出。现在J部要抢J17的版号，她自然是更倾向于去T3，寻求保护。
“T3想要人，我们肯定是配合的。”饶时继续说，“但J17还带着挺多的成本负债，如果周翩带着版号从J部转到T部——”
“J17的成本很高吗？我记得是五千多少万来着。”耿星河轻描淡写，“好像都不够T3一天的营收……的一半。”
两句话，把饶时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何姜再次开口：“耿神恐怕没有当过数值策划，不会算账。T3家大业大，又把钱浪费在J17上？但J14现在需要版号……”
“但和你们的想法不同，我更看好J17。”耿星河目光如炬，话语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锋锐，“退一步说，周翩很有灵气，也足以创造比J17的负债更多的收益——J14拿了待定，是不是因为用人手段太差？“
……这是说不通了。见耿星河像是铁了心要维护周翩，饶时不敢对他把话说死。
眼看马董没有表态，饶时转而求救T部部长：“石头你以为呢？就这么浪费一个东篱的版号？”
“我不懂乙游。”T部部长石头就坐在耿星河的身边，“但我觉得周翩不错，也信任小耿的眼光。”
马董终于发话：“行了，周翩想去T部就去吧。”
一锤定音！
周翩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胸腔中那压抑已久的浊气，也伴随着一口长长的叹息缓缓吐出。
她刚刚命中马董早年经历的演讲、T3的顶梁柱地位、J14的不明朗前景加在一起，终于拿下马董的认可，保住了J17的版号。
一如耿星河的计划。
遥遥看向耿星河，对方淡然神情下，给她投来一个“安心”的眼神。
周翩轻轻颔首，眼神中带着一丝感激，便迅速移开了视线。
在众人面前，他们需要维持着那层看似疏离的伪装。
***
昨夜，耿星河约她吃饭，将手机推到她面前。
屏幕上是东篱本季度的财报草案。
这是东西高度保密，以周翩的级别完全不可能看到，还得是耿星河这种顶尖高管才有资格过目草案。
周翩甚至都不敢道谢，只一行行往下看，触目惊心。
“记得保密。”耿星河收回手机。
落地窗外，天色是纯粹沉静之蓝。路灯、车流、楼宇之间的灯火，流金点点，组成城市夜幕里的星空。
市中心的高端餐馆，俯视CBD，景观上佳。桌上的素纸灯笼，点了带桂花香的烛，雅致至极。
但周翩却无心欣赏。
看完财报草案，她的心犹如坠入深海，被密不透风的压力和深深的窒息感所笼罩。
“这次解散这么多游戏项目，都只是为了在财报上算出‘盈利’的结论……”周翩艰难地开口说道，“J17的解散相当于板上钉钉？那为什么饶时会同意让我申请复活？”
同意申请复活，代表饶时不满之前评审会对于J17解散的决策。如他所说，占用的是J部在马董面前的信用值。
“这就要问你了。”耿星河面色平静如水，“我不了解饶时。”
周翩心中清楚饶时的打算，无非是想拿 J17 的版号保住 J14。
自己算是怀璧其罪，拿着版号，反而引来觊觎。
她抬起头，看了耿星河一眼。
他既然主动来找她，说明——他还是对她有意。
桂花烛辉光浅浅，映照耿星河的高挺鼻梁，千山覆雪，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峻然。
这样的冰雪下，有灼灼岩浆为她流淌。
念头闪过，周翩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轻笑。她身子前倾，姿态狡黠：“J17的产权在东篱手里，饶时无非赌我投鼠忌器……你有什么解法吗？”
耿星河一抬眉，墨黑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她：“J部的事情，我身为T部的CTO，似乎不便参与。”
求我。他的眼神如此说。
被他拒绝，她丝毫不慌。周翩尖细的、小猫般精致的脸上，一双盈润的双眸闪着光芒，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是吗？但我记忆里的耿星河，可是无所不能。”
她的语调微微上扬，尾音带着一丝俏皮的挑衅。
答案呼之欲出，可她偏偏想让他亲口说出。
镜片之后，耿星河的眸光陡然一凝，他语气不疾不徐：“若要论最优解……你来T3。”
去T3，她能带走J17的版号，同时也不脱离东篱，保住J17最后一丝可能。
“即便因为往事而愧疚，你的帮助也太过厚重了些。”周翩目带探寻，毫不避讳地问道，“你总不至于是还喜欢我吧。”
当年避之不及、难以启齿的 “喜欢” 二字，在这多年之后，竟能如此轻易、如此轻描淡写地从自己口中说出。
被她一语戳破窗户纸，耿星河神色自若。他看着她，眼底里缓缓泛起一点欣赏：“周翩，时隔七年，你当真让我刮目相看。”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模棱两可的语气，在她心间轻轻挠了一下。
一缕发丝悄然垂下，轻柔地搭在周翩的肩头，给她的仪态描上几分优雅：“我明白游戏规则，没有人会做无利可图的事情。”
“先暂且不论我要什么，消息已经给你了，足见我的诚意。”耿星河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茶水，神色从容，“人心的游戏充满变数。说不定，明日的二审，J17能直接复活呢？”
他轻巧绕过了这个话题，没让周翩刺探出他的想法。
但J17的命运依旧悬而未决，就算是耿星河开口让她明天收拾东西去他那住，周翩也只能见招拆招。
可惜，耿星河对局势的判断精准无误。
二审评审会结束，众人纷纷散去。周翩和耿星河表面上若无其事，各自下楼。周翩回到工位，放下笔记本，稍作停留后，又折返回电梯，按下了一个楼层数字。
她脚步轻盈，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个又一个转角，刻意躲避着众人的视线，最终踏入了一间无人的会议室。
她刚一走进，身后的会议室门便 “啪” 地紧紧关上。
没有开灯，房间里暗得只能看见他的轮廓。
“我拿着财报警告你，让你免于被吃到骨头渣子都不剩。”他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冷意，“你倒好，居然私下联系T8的万羽？”
周翩下意识地往后退，脊背贴上了冰凉的防火门，金属的寒意透过衣衫，硌得蝴蝶骨生疼。
磨砂玻璃外，光斑影影绰绰，似在流动，如同他镜片后那闪烁不定、令人捉摸不透的眸光。
视线逐渐适应黑暗，她看清他松开的领口下，喉结处淡青的血管正随呼吸起伏。
周翩突然轻笑出声——这个向来以绝对理性示人的男人，竟然为了她而动怒。
动情可真是致命啊。她心下喟叹。
“既然要离开J部，我总得找个最好的去处。”她睫毛扑闪，凝视他紧绷的下颌线，“T8也是T部，还是你的地盘。”
T3和T8同属于T部，她私下询问T8的主策划，竟然也让他探查知晓——看来耿星河的势力范围内，他的掌控力十足。
“我最讨厌别人打破计划。”耿星河冷哼一声，“拿出手机，我看着你确认去T3的申请。”
“我有自知之明，T3是炽手可热的项目，不缺我一个人。”周翩平静地反问道，“但你想要我去T3，连去同部门的T8都不行。为什么？”
她话语间步步紧逼，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屈起，而后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刻意缓缓放开：“因为你心心念念做J17。把你拉进T3，我不用担心你夺权，而且还能收获一个新项目。”
“哦？”她尾音上挑，将信将疑。
“我要你铲掉T3的一个策划，以此为交换，J17的复活我会帮你想办法。”耿星河高大的影子笼罩着周翩，像是要把她完全包住，“你难道以为我奔波这么久，是因为——‘喜欢’？”
原来如此。
不愧是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的耿星河。
昏暗的阴影中，周翩白皙肌肤上透着淡青色。她歪了歪头，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对自己之前的结论有了些许怀疑。
自己大概是做乙游写恋爱剧情写疯了，竟然觉得耿星河这样理性到近乎冷酷的人，会有 “喜欢” 这种柔软的情愫。
她思索了许久，脸上浮现出一抹略带无奈的笑容，不得不承认：“站在你的立场来看，我确实是个不错的交易对象。”
“这是笔共赢的买卖。”耿星河低头俯视着她，冷静指出，“现在完全我的主场，你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亲手把J17从饶时手中卸下，交到了他的手上。
——周翩恍然大悟。
她还以为自己牵着他的绳子，可没想到，他早就洞悉了一切，自始至终都在主导着这场交易。
也许从重逢开始，她就在他手里逃无可逃。
“铲掉T3的策划？看他不顺眼？”她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如夜空中飘忽不定的寒星，“你要的哪里是合作者，分明是共犯。”
她拿出手机，解开指纹锁，转岗流程瞬间跳至终审：“我的确没有拒绝余地。但按惯例，约法三章——”
淡蓝光线里，她看清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首先，T3和J17公用的算法，必须持续进行研发。其次，我需要你不遗余力的帮助，包括但不限于不仅包括局势方面的把控，还有工作上的各种支持。”她有条不紊地说着。
“自然。”耿星河应允得干脆利落。
事到如今，她清楚地知道，必须要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周翩微微舒展眉梢，脸上露出一个标准的职业化微笑：“最后，在公司其他人面前，我只是你刚刚新认识、还不太熟悉的同事。我们之间只有公事公办，绝不能让人察觉有背后的交易。”
话一说完，两人皆是心头一震。
很久以前，他们同样有一个“假装我不认识你”的游戏。
彼时，青涩的少年还带着一丝换音期的沙哑：“但在其他人面前，你要装作完全不认识我，把我们中午一起相处的事实隐瞒得严严实实。”
“那……耿总，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宽大的指节浅浅握住纤细的手。
肌肤相触，一股微妙的电流在两人之间传递。
但这次的游戏里，她已经不是那个敏感、易碎的少女了。
她将要与他并肩。
周翩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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