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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共浴寒风

白日里的清隐别院似乎比晚上松懈很多,但也只是“似乎”而已,霍池知道处处皆有守卫,别院里没有异常他们便不会动,一旦有异常他们便会即刻现身将“异常”抹除,使整片园林不起一丝波澜。

怪不得当初踏野阁会失败,不说尚江王本人的实力,只说他身边的这些守卫便绝不是轻易能够突破的,想杀他简直比登天还难。

并且,如果宁王没有对他产生兴趣想见他,他是绝对靠近不了宁王的。

如何讨一个人的欢心?

难道真要向孔蘅他们学习吗?

霍池随意逛着,感觉很为难,一次次行走于刀尖上沐腥风血雨时他都没有这么为难。

清隐别院内除了个别院落,其他地方他们都是可以去的,霍池走到一处偏僻的角落,望着被雪粉覆盖的林木生出烦躁之感。

许久没练剑,有些手痒了。

最后还是生生忍住,此处只是看似无人罢了。

转了一个方向迈开步子,没走多久,心念一动,忽有所感。

抬首,眼睛里映入了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谭羲?”

……

湖岸一角清理出了一片空地,供宁王晨起后练剑或舞枪,别院中人都很知道规矩,平常没人会过来打扰。

一套归茫剑式舞尽,宁王收了剑,转眸看到乐尧正在一旁等候。

“何事?”

乐尧上前,从他手中接过长剑,又要给他披上外氅。

宁王抬了下手,示意不用。

乐尧只好放弃,他手里拿着一叠要信,先呈上了最重要的一封:“承阳来的,今晨方到。”

宁王取过,快速拆开,看完之后脸上有了些笑意。

乐尧关心道:“郡主说了什么?”

宁王说:“学会堆雪人了,下次要堆给我看,又学会了几道新菜,说是想做给我尝尝。”

乐尧适时道:“郡主应是心情不错,王爷也能宽心一些了。”

又试探着劝道:“承阳那边多亏了素姑娘和素少庄主帮衬,只是郡主所能依仗的,仍是王爷您,所以王爷一定要顾念好自己的身体。”

宁王点了点头,道:“去拿我的药吧。”

乐尧松了一口气,心想果然事关郡主,王爷才能打起几分精神。

他刚要退下,忽而目光锐利,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误闯过来的人,当即准备让人拦住。

宁王也注意到了,他说:“不必管他。”

乐尧犹豫了一下,后退离开。

……

霍池感觉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

晨间的清隐别院为雪雾笼罩,透过这些雪雾,看任何事物都朦胧迷幻,他眨了下眼睛,怀疑是流离散之毒突然发作了,不然他怎么会在此处看到谭羲呢?

因流离散的缘故,他对谭羲的印象其实已经开始模糊,看着藏锋剑想起这个人时总以为有一天自己会全部忘掉,毕竟他们之间并没有特别的羁绊,在从前,于他无用的人他并不在意会不会忘掉,可是这一次不一样……内心深处总担心记忆里连谭羲的影子都不再熟悉。

他不知道为何如此,也不能接受时常回味浅香之韵的自己,既荒诞又令人生厌。

他真的弄不明白自己内心吗?

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想念。

杀手不需要感情,复仇之路也不需要温柔软弱的情思相伴。

而如今,悸动于心间百转千回之人,却忽在眼前。

霍池握紧拳头,狠狠捶了自己一下。

谭羲看到他,微露讶然,眸光里不自觉多了几分色彩,他心情似乎正愉悦,虽然表现在脸上不太明显,但他对霍池轻轻笑了一下:“冷宴。”

你知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好看的不像话?不要笑啊。

霍池几步走到他面前:“真的是你?”

谭羲道:“见到你,我也很意外。”

“我……”霍池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境况。

于此别院意外相遇,谭羲一眼便想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他没有深究这些的意思,瞧了瞧霍池方才捶自己的那只手,转身沿着湖岸去散步:“一起?”

霍池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年轻男人只着了一件浅云色的单薄衣袍,衬得那身体更显颀长,如青松风竹一般养眼,不知他方才做了些什么,额角微有汗意,鬓发也有些散乱,总算让这个人有了几分真实。

霍池走在他身边,脱了自己的外袍递过去。

谭羲看向他。

霍池:“冬日那么冷,不怕冻坏吗?”

谭羲:“这样自在。”

霍池:“穿上吧。”

谭羲接过他的棉袍,有些不可思议:“你……何以关心我?”

霍池一愣:“我们不是认识吗?”

我不可以关心你吗?

这语气太过自然而然,谭羲顿了顿,将棉袍随手披在肩上。

霍池这会儿才注意到谭羲里头那件单衣拢的不严实,稍稍露出并不单薄的胸膛,隐约可见结实的轮廓,他还记得他们竹筏初见,观谭羲的脸和气质,便总以为谭羲是个文弱文士,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判断可能有误。

忽地脸上一热,莫名不自在起来。

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他只记得竹筏初见和那把不知道什么时候送给他的藏锋剑,如果只有这一场缘分,何以百转千回思念?何以一见到人家就心跳不正常?

这完全不像他了。

他鄙夷厌恶这样的自己,可也不能否认既定的事实。

谭羲说:“可有用过早饭?”

霍池摇头,一大早上就被孔蘅拉着研究胭脂水粉,他哪儿还有心情吃饭。

迎面走来两名侍从,谭羲吩咐道:“送到亭中。”

然后便给霍池指了路,领着霍池走过一架九曲桥,步入湖心亭中。

桥上积雪早已被清理干净,湖心亭里设了软榻、食案、暖炉,周围并未封起,四面通风,暖炉也就只是个摆设,冷的不像话。

寒冬清晨,在这样的地方吃早饭,不得不说谭羲很有风格,而霍池也丝毫不感觉奇怪,跟着人家就坐在了食案前。

“我只能食清淡,或许不合你的口味,将就些吧。”谭羲道。

侍从将膳食一一摆上,霍池说:“不将就,我也喜欢这些。”

两人便开始用饭,没什么废话可说。

嘴上不说话,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却不少,霍池不知道谭羲怎么样,只知道自己静不下心,自见到谭羲之后,他整个人就有些晕乎,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淡定孤冷,吃进去的是什么东西?丝毫分不出心思去在意。

谭羲不仅只能食清淡,胃口也不太好,羹汤只喝了半碗便丢在了一旁,斜倚榻中,望着湖中冰面出神。

那件外袍他披的潇洒随意,整个人都是随意而闲适的,而出神的脸上却有几分倦色,懒洋洋的,像是一只瞌睡的猫。

霍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渐渐皱起眉,谭羲身上的薄汗褪去之后,便能瞧出些病气,不知道是不是他敏.感,那病气似乎在逐渐加重,他正想开口问一问,此时亭中又来了一名侍从。

侍从估计得了乐尧的吩咐,送来了谭羲的外氅,谭羲指了下霍池,侍从领会,贴心地要给霍池穿上。

霍池不喜欢有人靠近自己,先一步接了过来,看向对面,略有迟疑……这是谭羲的衣服。

“扭捏什么?”

霍池二话不说穿在了身上。

他穿的潦草,领口的裘毛胡乱纠结成一团,未及整理,面前便伸来一只手。

谭羲倾身靠近,帮他把衣领抚平:“辛苦你陪我与北风共享晨光,多谢了。”

霍池神色怔然,一动不动。

谭羲略感奇怪,为霍池懵懂无措的目光奇怪……又不是第一次如此靠近,何以懵懂?

这少年人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

既如此……谭羲退回到榻中靠着,他并不想无故撩人心扉。

当然,方才其实也不是想撩人。

霍池也就无措那一小会儿,见谭羲退回去,他想也没想就放下筷子追了过去,双臂一撑,整个人俯身而上,将谭羲笼在自己的呼吸之下,欲.吻,却又在最后一刻刹住了念头。

两人的距离很近。

谭羲用目光询问他:你想干什么?

这目光暗藏危险。

霍池心生惭愧,握了握掌心,打算起身。

谭羲却又伸手,在他唇边抹了一下。

霍池顿时刹不住了,凑过去吻住了他的侧脸。

到底没敢霸占嘴唇。

不知道该说他是勇还是怂。

亲完,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

谭羲保持心平气和:“吃相不佳,自己还不会反省。”

霍池扭头看向他指尖,上面沾着一粒米……是从他嘴边抹走的。

回想方才的情景,霍池的脑袋瞬间炸了……你到底在干什么?!人家只是帮你擦一下嘴,不是要撩你!

霍池连忙起开,立在一旁,心砰砰直跳。

亭中气氛凝固,冷风都吹不走尴尬。

谭羲这回没有同霍池计较,用帕子擦着手,忽道:“此间不是和乐之所,你想离开吗?”

如果你想,我可以送你离开。

霍池稳住心神,看着他的眼睛,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们说过,一入别院,便不能轻易离开。”

从这句话里谭羲猜出了他的意思,知他不愿离开,也就不再说这件事。

霍池也问出憋了一早上的问题:“你……为何在此?”

谭羲垂下眼睛:“无可奈何。”

霍池沉默。

尚江王欲揽尽天下之色,雍帝又正为他寻访四方美人,如谭羲这般风姿卓绝的男子一定不会被放过。

霍池也问:“你想离开吗?”

谭羲:“不会,我是自愿过来的。”

霍池心中一紧,难说滋味。

谭羲猜到他误会了,懒得解释,只微微含了一点笑意道:“此间规矩众多,你我若恣意,恐怕会惹某些人不高兴,回去吧。”

惹谁不高兴?尚江王吗?

霍池不服,对尚江王尤其不爽,又担忧谭羲:“你身体不适?”

“嗯。”

“那……”

“养养就好了,”谭羲道,“唯留此间能安心养着,否则总有一些麻烦。”

麻烦?

那么……是尚江王为他挡去了麻烦吗?

霍池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去追问,谭羲的声音也越来越淡,似是已经不耐烦了他,不需要他的关心。

霍池没再多说,同谭羲告别之后神色郁郁回了松园。

谭羲看着他的背影。

“王爷。”侍从送来汤药。

谭羲回神,视野里分明已经没有了任何人。

“他的骨形……真是好看。”声音轻的几乎没人能听见。

侍从们却早有了经验,立马意识到了不对,忙喊人:“请毒医!唤乐尧大人!”

下一刻,谭羲吐出一口血,猝然昏死。

……

回到松园,淳于虔又在院中打拳,墨临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打瞌睡,孔蘅的屋门明明关的严严实实,霍池经过时他突然拉开了门:“冷公子,你去哪里了?这东西的颜色我总是弄不明白,你帮我看看呗。”

霍池快步回了自己屋,孔蘅捧着一个胭脂盒追上来:“我自己涂的不好看,不如我在你脸上试试吧?”

霍池挡在门前:“你怎么不找别人试?”

孔蘅:“淳于大哥涂了更不好看,墨公子……我不敢。”

通过几日的相处,他已经不怎么怵霍池了,深以为霍池的冷只是性格问题。

霍池道:“你要找死,我才不试!”

“不试就不试,方才我跟人聊天,打听到了很多重要的事,给你听听吧。”

霍池犹豫了一下,把他放进了屋里。

孔蘅关上门,神神秘秘道:“我知道王爷为什么连看都不看咱们一眼了。”

霍池一听,非常想把他赶出去。

孔蘅死皮赖脸地坐下来,长吁短叹道:“咱们来的太晚了,王爷身边早就有了可心之人,不说尚江王府那边,就只说眼下的清隐别院内,桃苑有倾国倾城的九夫人,柳苑有风华绝代的苑公子,听说竹林那边也有一位出尘绝妙的美人,他们可跟咱们不一样,王爷宠爱他们,都给他们有单独的院子,养的可金贵了,他们个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的比皇帝身边的云毅侯还舒坦,可见这些美人的魅力无人可及,有他们在,王爷哪儿还能想得起来咱们……若是想出头,除非王爷对他们厌倦了。唉,我的命怎么这么不好啊?”

霍池没有认真听他的苦闷,脑子里想着的还是谭羲。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

孔蘅说着说着,突然注意到他的衣服:“冷公子,你早上出门的时候穿的是这件吗?”

霍池把他赶了出去。

他独自待在屋里,按着额头,蓦然想起了追鹤楼。

终于想起来那个晚上……他对谭羲做了很过分的事,他放.纵了自己的欲.望,谭羲没有怪他,还送给了他一把宝剑。

还有……他们之间那糅杂了血腥之气的吻。

唇.舌纠.缠之时全无爱意,回忆起来却是如此的缠.绵悱.恻。

除此之外……霍池躺在床上,以手背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还有什么是他忘记了的?

……

出神到夜半,仍是没有困意,霍池起身翻出了自己的包裹,要入清隐别院,他从头到脚都要伪装一遍,任何属于“杀手”的利器都带不进来,包裹里装的都是很寻常的不会引人怀疑的东西。

一块玉佩。

一把钥匙。

一件披风。

霍池看过玉佩和钥匙,目光落在叠放整齐的披风上,这是他自己都不记得来处的一样物什,只记得藏在了身边很多年。

素白披风上有一些无法清洗干净的陈年血渍,似乎隐藏了一段波折离奇的故事,他想不起来。

指尖触摸衣料上的精致暗纹,霍池的神色愈加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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