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妇!”
天鼎帝大发雷霆,将毓王哭诉的信函和手边的青龙盏一起扔了过来,青龙盏乃黄金所制,十分有份量,一下便将文佳贵妃的额头砸破,淌出血来。
她顾不得感受疼痛,抖着手把那信展开来看,惊慌道:“陛下,这绝非臣妾所为!臣妾毫不知情啊!”
毓王因谋逆犯上被废了太子之位,如今成为储君的是她的儿子,这几年她眼看着陛下越来越重视胤儿,本该高枕无忧,却意外得知被贬毓州的毓王每个月都要向皇帝呈一份忏悔表孝心的折子,已经坚持了几年,长此以往下去难保皇帝不会心软,文佳贵妃当然坐不住,她最知道天鼎帝从前有多喜爱皇长子,即便是谋逆这样的大罪也只是将他贬到毓州去。
如今毓王向皇帝哭诉,皇帝又直接把信的内容公开,就是想要给毓王撑腰了。
可她绝不能承认自己针对毓王的种种手段,夷沆大军来犯,尚江宁王刚刚去世,她已然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如果被按下了罪名,没有人能保得住文氏一族,说不定连胤儿的太子之位都会被牵连。
“陛下,臣妾真的冤枉,臣妾不过深宫一介女流,怎么可能接触这样的事……”
天鼎帝指着她,刚要发作,却跌进了龙椅里,二次亲征北川回来之后他的身体便不大好了,旧伤纷纷发作,天下雄主也到了苍老颓败的时候。
文佳贵妃连忙叫人去唤御医,又忙前忙后伺候皇帝,待到天鼎帝睡下之后才惊魂未定地走出寝殿。
离开的时候,她捡起了滚到角落里的青龙盏,这上面沾了她的血,格外刺目。
此时此刻,她心里冒出了诸多思绪,反倒把恐惧压了下去。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她说。
她的哥哥进宫来,听了她的话,很是胆怯和犹豫。
她只好陈明利弊:“你我都知道他的脾气,他如果要追究,我和文氏一族都落不着什么好下场,他对我早没有了情分,以前还能有宁王劝着他些,现在宁王死了,宁王那个病殃殃的儿子还不知道能撑几天,没了尚江一脉帮衬,陛下不会对我们留情,最怕是他还要迁怒到胤儿身上,胤儿已经是储君,我们都走到了这一步,我们不能失败。”
文大人道:“你……你准备怎么做?”
文佳贵妃看着手中染血的青龙盏,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狼狈,她不想再狼狈下去了,于是下定决心:“只有胤儿坐上皇位我们才能结束这提心吊胆的日子。”
……
“我一直都活在忧虑之中。”
数月前,一直潜伏在帝都的曲昭偷偷去见了毓王一面,毓王当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是太子身边沉默的影侍,十一年前太子被贬毓州,他没有跟过去,而是投身于内三军中摸爬滚打,历时数年,终于成为龙徽军统领,他的荣耀勋章全是为了毓王而得。
“我为什么谋逆?”毓王道,“父皇心底或许是重视我的,可惜母后去世太早,我身边没有依仗,那几年文佳贵妃正当宠,连带着楼胤也颇得关注,尚江的老宁王又三五不时的建议父皇易储,他想让楼胤取代我,我心里是恐慌的,我能怎么办?只能选择一条岔路,妄想以此登上帝位,其实是异想天开,最终只能失去一切,跌落尘泥。”
他说:“曲昭,你得帮我,我已经是如此处境,日子不比一个囚徒好过,从前常常要忌惮尚江一脉会支持楼胤夺了我的太子位,如今却反倒要靠着尚江一脉,对着楼羲玄卑躬屈膝才能苟延残喘,否则太后母子不会让我有半点生存的空隙,可楼羲玄也终究不可靠,他也是跟太后母子一心的,跟他爹一样,为了太后母子来针对我。”
要说毓王的确是没多少势力,看起来也没什么能力,但他却又有诸多手段,即便犯下大罪失势,也有那么多人肯保他,按理说楼胤登基之后第一个除掉的就该是他,可他却活了下来,他很懂得示弱,无论是在朝廷面前还是尚江宁王面前,他都把自己的膝盖低到了尘泥里。
即便是对着自己的合作伙伴自己的忠心臣属,他也是习惯性的示弱,以弱势博取他们的同情。
曲昭是为了他才走到如今这一步,他却担心人心易变,怕曲昭不肯再帮他这个无权无势的旧主,因此一定要把自己说得凄惨万分来激起曲昭心里的愧意,让这人死心塌地的帮他。
他很会揣摩人心,就像他哄着祝纤云帮他离间楼胤和尚江一脉的关系一样,嘴皮子动一动,并不费什么事。
曲昭跪在他面前,道:“臣所谋一切皆是为了王爷。”
毓王放下心来。
见过面后,曲昭回到帝都做准备,督促着祝纤云朝皇帝下手,帮着荀墨临的死士多次行刺杀之事,可惜行宫刺杀失败,覆羽卫追查之下,他们人手折损良多,只能靠着他来谋最后一击,他意外获取了青龙盏的秘密,便借此要挟文氏起事谋反,杀了皇帝自然是最终目的,但让文氏一族成为逆臣贼子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报复。
……
韩千掌同曲昭一样隐忍了很久,他在覆羽卫中潜伏多年,因为太过小心谨慎,一直不敢冒头,直到今年春才勉强升到了飞羽千掌的位置。
跟曲昭不同的是,他并非一开始就是毓王的臣,只是当年毓王还是太子的时候,曾提携照应过他的父亲,父亲去世前特意跟他交待过,为了这一点恩情,他便隐姓埋名投身在帝都的漩涡之中,等着一个为毓王尽忠的机会。
太后寿宴原本该是太后与皇帝这对母子化解隔阂的机会,文氏近来总是惹皇帝不快,皇帝不仅处罚了文氏族人,甚至连宸妃都斥责了一顿禁足,太后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得让皇帝明白谁才是跟他真正一心。
她没有料到陈年旧事就这样被摆到了众目睽睽之下,更没有料到一向胆怯怕事的兄长竟然在她的寿宴上掀起这滔天巨浪。
或许正是因为太过胆怯,惧怕弑杀先帝的秘密被揭露于天下才会铤而走险。
宴厅之上厮杀四起,乱成一团。
容相本来只是质疑先帝死因,都没有开始怀疑凶手是谁,文氏一族这一遭却正正好把自己送了上来,弑杀先帝和谋逆犯上两重大罪辩无可辩,鲜血四溅之中明晃晃陈列于世人面前。
文大人紧紧攥着那碎裂杯盏的瓷片,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任何退缩或回转的余地,他今日必得成事,只盼龙徽军尽快杀进来控制住局势。
以韩千掌为首的人同样焦急,为了今夜他们做了很多布置,撺掇着飞羽都令把飞羽部大半人手都分散了出去,宴厅之上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只要尽快制住皇帝……对了,还有宁王,这是怎么都不能忽视的一个人。
人人都说宁王武功深不可测,可他也同时伤病在身,韩千掌不以为惧,他觉得人们对这些王侯公卿总是夸大其词,这类人多半都是花架子,被人吹捧太过便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比肩宗师,那怎么可能呢?
挟持皇帝,趁乱除掉宁王,而后再将赟王世子捏在手中以胁迫赟王,那大雍之内便没有人是毓王的威胁了……
他们按计划行事,一群人冲向皇帝,另一拨“覆羽卫”则杀向了宁王。
楼羲玄掷出一根筷子之后就没再动了,因为素凌仙正瞪着他:“什么时候身体好彻底了再给我出手,你现在可不如我,看你师姐的!”
说罢,夺了一名“覆羽卫”的兵器,护卫在他和绯衣身前。
楼羲玄只好不再出手,安抚好妹妹,目光转向大殿门口,正看到极为灼目的一道剑光。
霍池飞速赶来,匆匆与他对视一眼,确认他没有危险,便飞身跃到了皇帝跟前,挡住了“覆羽卫”的剑锋。
他究竟是花拳绣腿还是真材实料,韩千掌这回可以充分体会了。
霍池的每一天都在进步,他对自己有很高的要求,也肯下功夫磨炼自己,身边又有许多良师益友陪练切磋,因此他的每一天都跟前一天有所不同。
他追求自己的强,剑术修到极致,对手的招式会变慢,每一剑都不难破解。
归茫寻心剑式之下,眼前之刃尽皆不堪一击。
有他加入,形势陡转。
霍池一剑刺穿韩千掌的胸口,与左翰等人一起清除了所有犯上作乱的“覆羽卫”。
不多时,外间的厮杀停了下来,霍弈大步踏进宴厅,铠甲之上血迹斑斑,他向皇帝抱拳禀报:“臣携龙成、龙行两军前来救驾,龙徽军已被镇压,龙徽军统领曲昭已伏诛!”
文大人瘫在地上,脸色惨白。
太后紧紧闭上了眼睛,已然明白这是一个圈套。
皇帝按了按太阳穴,勉强找回一丝清醒,他目光扫过,看着厮杀过后的血迹,看过惊魂未定又茫然无措的众臣,又看向静观全局的尚江宁王,两人对视了一眼,最后才转向救了他命的霍池和平定乱局的霍弈。
他被推着进入了一条窄道,眼前无光,只有一条路可走。
“霍池、霍弈救驾有功,该当重赏,擢霍池为飞羽部都令,霍弈暂掌内三军指挥权。”
顿了顿,又看向面如死灰的文大人:“文氏勾结飞羽千掌、龙徽军谋逆犯上,九族之人皆打入天牢候审,今日涉案之人一律严惩!”
“是!”
他没有提先帝崩逝疑案,大概是想把这一点模糊过去,所有的过错都算在文氏身上,把太后摘出来。
但老臣们不依:“陛下,先帝死因疑点重重,臣手中恰有人证,还请陛下下旨彻查。”
皇帝皱起眉头,正要开口说什么,眼前一恍,突然失去了意识。
“胤儿!”
“陛下!”
“快传御医!”
……
“我终究是生于医毒世家,在用毒方面有些争强好胜,人人都道悲望生是天下第一奇绝之毒,那我就想制出可以抵得住悲望生的辟毒丹,然后做出比悲望生还要令人痛苦的奇.毒。”毒医叶重栖只对楼羲玄坦言,“何为痛苦?见血封喉那样的才不叫痛苦,人都死了还怎么感知一切?这毒要神不知鬼不觉蔓延到他的血液里,使他身体的各种反应一点一点变迟钝,痛苦的感觉很浅,一开始谁都反应不过来,直到毒.素流入四肢百骸,侵入他的心神,让他意识到不对却又无法辨明原因,疼痛缓慢增长,慢慢地把骨骼、血肉、神经损坏,人就像被困在囚笼里,潜意识让他挣扎,他却又无法摆脱这一切。”
……
御医所一番诊治,都道皇帝是劳累过度,需得好生安神休养。
空旷安静的寝殿之中,皇帝感到了孤独,他明明坐拥天下,晕倒在榻醒来的那一刻却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父亲母亲,兄弟朋友,亦或后宫三千,他好像从来都没有拥有过,这种感觉就像他脸上的假面一样牢固。
父皇死前的确算重视他,还担心过他将来可能无法威慑四境,想办法帮他压制尚江王与西平王。但他清楚父皇重视的是“太子”,对他则没有多少父子情分,父皇最喜爱的儿子一直都是皇长子,所以直到登基之前他都无法放下心来。
他的兄弟……更可笑了,兄弟之间从来没有和平相处的时候,往往都是你死我活,斗完一个还有另一个,唯一真情实感把他当成过兄长的大概只有少年时的宁王世子,那时候的羲玄还没有那么复杂,一直都跟在他身边为他排忧解难,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看不清宁王脸上的情绪了呢?
至于后宫三千,无一人能懂他,她们就像一件件摆在六宫之中的花瓶,赏心悦目就够了,重要的不是她们,而是她们背后的家族。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薄情,所以尽可能做到了公平,六宫嫔妃难分恩宠高低,谁也不会受到苛待。
而他的母亲,这是他一生中最亲近的人,他们在这皇城里共历患难,该是比寻常母子更为亲近,但他们周围总有各种利益考量,中间横着一个文氏一族,母子之间也不能完全交付信任……母后不愿把深宫旧事坦诚于他,其实也是对他不信任。
其实这些都不算紧要,身在帝位,唯有权力最为重要,如果能够紧握权力、牢牢把控一切,那么这些都不算什么,也不会去思考是否孤独的问题……正因为无法掌控一切,被权力的枷锁套紧,越来越身不由己,才会平生这诸多思绪。
是谁造成了他现在的困境?
“陛下。”
殿门打开,一名白衣少年走了过来,楼胤睁开眼,透过少年绝色的脸看到他心里的平静安然。
“飞星,你怎么来了?”
小苑道:“听闻陛下身体不适,飞星过来看看。”
两人对视。
少年的神色同样平静,他不知从哪里修来了这从容气度,像极了永远淡然自若的尚江宁王……没错,苑飞星一开始是从宁王的书房走进了他的视线。
“你也是吗?”楼胤问。
这句话有很多重含义,他觉得小小少年不值一提,哪怕疑心过这是宁王设给他的陷阱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自以为能够掌控一切,如今却觉得这少年是一汪深潭,难以捉摸。
“飞星不知陛下何意。”小苑仍旧很平静地答。
不过他倒是想起了最初委身于皇帝时说的那句话——
愿以身侍君。
愿以身弑君。
他痛恨祝纤云,无论祝纤云有什么样的理由,又对他有过什么样的感情,他的家人全都死了,他不会原谅害死他们的人。
他也痛恨皇帝,因为是皇帝纵容了一切,苑氏几十口人命在皇帝眼中不如祝纤云的一时快意,而皇帝本身也没有多么在意祝纤云,这就让苑氏那么多人的死显得更加可悲可笑。
他的书或许读的还不够通透,没有把“君王大于天”放在眼里,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是荒谬,有朝一日九泉之下见了家人,他们可能会斥骂他的“忤逆不忠”“丧心病狂”,他不在乎,他只知道他活着时很痛苦,不去报仇就无法释怀。
所幸宁王给了他机会,毒医给了他助力。
不过眼下不是大局已定,就算彼此之间很多事情心照不宣,也得默契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眼下文氏谋反、毓王野心浮出水面之际皇帝不敢再向尚江一脉责问什么,尚江也不会让皇帝现在就死,那么,他也还要尽职尽责的做好自己的事情,身为皇帝的爱宠,贴身照顾好皇帝。
小苑倒了一杯热茶,试好温度,服侍皇帝喝下,所行所言皆挑不出一丝错处。
皇帝觉得头晕,刚刚睡下没多久,贤公公突然闯入了寝殿,悲声道:“陛下,太后娘娘自缢了!”
……
先帝之死的真相不是皇帝想模糊就能模糊过去的,文氏携龙徽军勾结覆羽卫作乱,事情闹得太大,当时寿宴上的宗室重臣全都亲身经历,文氏选在容相揭露先帝之死有疑的节骨眼上生事,就差没有直接说先帝是我杀的了,此事必然要牵连到太后身上,一旦追查起来又是一场惊天巨浪……太后与文氏因何谋害先帝?难免有人怀疑当今陛下得位不正,近而威胁到他的帝位。
容相其实也考虑过这些,他不是单纯担心皇帝,而是怕帝位不稳导致社稷不稳,他考虑的永远是大雍的江山社稷,因此便在查明真相与压下这些事之间犹豫。
而今太后自缢而死,留下一封绝笔信,将所有的阴谋过错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生怕牵连到皇帝,容相等老臣便也顺势揭过了这件事,全力严审文氏谋逆一案。
然而即便太后作此牺牲,仍是一夜之间君威尽失,皇帝连自己的近臣和皇城三军都无法掌控,还如何让四境诸侯臣服其下?
曲昭与韩千掌当夜便被诛杀,霍池升任飞羽部都令,眼下费评章不在帝都,且涉嫌与文氏有勾结,副统领左翰重伤,覆羽卫中唯飞羽都令最大,由他负责清查,带着仅剩的覆羽卫立功表决心,以示和那些逆臣绝无牵连,便将毓王埋伏在帝都里的人手一举擒获、尽皆剿灭。
一局过,难说谁才是真正掌控棋局之人。
尚江王并不曾向皇帝遮掩,他大方地承认:没错,是我推动了文氏谋逆和龙徽犯上。
而皇帝却不能向他问罪,且要当作毫不知情。
幕布仍未放下,大戏继续演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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