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自从外婆离开之后，裴桢再也没过过生日。这一天和一年当中的另外364天一样普通，没有任何意义。
外婆走的第一年，她甚至刻意避开这个日子，不愿意提醒自己，从现在开始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爱你的人。
关掉邮件，退出邮箱。裴桢整理了一会思绪，开始工作。她计划利用今天一天的时间，把老刘发给她的资料好好地整合分析，再把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列出，先给秋慧姐过目。
林秋慧是整个汇建年纪最大的员工。一年半前大老板重金从其他竞争对手公司聘请来的从业30年的资深造价师。
虽然她天天嚷嚷着自己明年就52了，想要提前退休和女儿去环游世界了，但工作期间照样一丝不苟、认真负责，即使没有亲自对接项目的工作，也要事无巨细地把问题交代下去，堪称卷王。
刚接到任务通知的第一时间，她就给裴桢发了微信，叮嘱她看清文件条款，先把思路理顺。
有她在，裴桢心安不少。
午休起床，正聚精会神盯着屏幕上的文字，裴桢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啪——
一份文件被重重地拍在裴桢的办公桌上，她身体一震，整个大办公室的目光都朝这边望了过来。
“这就是你们报上去的签证？错漏百出，连实习生的水平都不如是吧？”
那人是轨道地产的项目经理，脾气急，架子大，在工作上运用的大多是他十几年前干包工头那会的经验和理论。
项目因为合同争议和资金问题，已经停摆半年了，中间官司不断，常常有业主在售楼部哭闹要个说法。这个烫手山芋在裴桢入职的第一天，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手上。
“李经理。”裴桢经历过不少这样被质疑的场面，她倒是不慌不忙，站起来和对方对视着，有条不紊地说：“在15号下午的项目会议中，我跟您解释过，超越之外增加的内容，需要和图纸、质保资料一致，最好再配合影像资料。在结算这个过程中，流程和手续是非常重要的。您在会议上一口答应，把资料补充齐全再交由我核对，但我迟迟未见资料，在一周前报送这份文件的时候我还问过您，会议纪要、录音和聊天记录都有留存。您看……”
“看看看什么看……现在是问题该怎么解决。”对方的脸色明显有些难看。
“问题是要解决的，但您这一进门就强烈问责的语气，旁人都以为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咱们对接工作得以沟通为主而非互相指责，李经理这么多年的职场精英了，这些话不用我来说。”裴桢抬手看了一眼表，“这会儿刘总已经出去开会了，您要不在这里等等晚点她回来，我把工作思路给她汇报下，咱们一起商量个解决方案？”
她面无表情地表达着，不咸不淡的语气反而让对方有些不自在。这么多人在场，他立刻顺着她给的台阶下得飞快。
职场上干了多年的老油条共有的特性，欺软怕硬。就是总把矛头对准新来的，或是小姑娘。巧的是，裴桢就是新来的，还是个姑娘，更巧的是，她硬得很。
王诗诗给她投去一个崇拜的星星眼。
她说：“要是我，我觉得反正这活儿我都得干，和他废那么多话干嘛，闭着眼做完得了，赶紧远离这人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才特佩服你。”
裴桢：“那上回你替我怼人是为什么？”
“看不惯呗。”
“我也看不惯，我认为清白很重要，我不愿意被人质疑。”裴桢严肃地说道。
王诗诗说的对，再怎么样自证，工作落到头上了还是得老老实实做完。
裴桢望着桌面上堆积成山的资料陷入了深深的绝望。李经理让人在17点58分送来的，说是明天早上11点前必须整理好，下午开会得派上用场。
临下班前，王诗诗问她需不需要自己留下来帮忙，她拒绝了。她知道王诗诗的父母这几天从老家来南阳陪她，所以下了班都往家赶。
“那你自己叫外卖了，要是想买饮料啊零食啊，打周老板的电话，他会让人给你送上来，三件起步。”王诗诗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顺手给裴桢发过去一个电话。
“周老板？”
“楼下左拐，到红绿灯路口那家新开的便利店。那老板和那小伙子都很好说话，市场部的那几个最爱去那了……诶，说远了，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家。”
“嗯……”裴桢头也没抬，认真地翻找着厚厚一叠的文件夹。
晚上加班的效率至少下降了30%，吃了晚饭过后，发会呆再工作，大脑已经开始无法专注思考。桌上的一个小别针都能引起裴桢的注意，然后思绪开始飘忽。
她努力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打算今晚把它整理完，明天早上再写总结，时间上能来得及。
叮——一条微信打断了裴桢的思路，她拿起手机解锁屏幕，点开第一个对话框有一条未读信息。对方的头像是一朵玫瑰，微信昵称叫做宁静致远。
【刚把致远接回来呢。】
收到消息的时间是晚上21点35分，距离上一条对话已经过去了6个多小时。
跟着这条消息一同发过来的还有一张照片，抱着篮球的少年汗湿整个背心，咧着嘴笑，右手比了个耶，角度是仰拍的。
上一条信息是裴桢发出去的。
【在干嘛呢？】——15点11分。
再往上的聊天记录已经是三个月前了，裴桢告诉她自己入职了新公司，她回复了一个“加油”的表情包。
【宋致远最近听话么？】
不一会儿，对方回复了两条分别长达五十几秒的语音。
“他参加市里的大学生篮球比赛拿了团队亚军咧，从初赛到决赛我跟他爸都陪着他去的，哦哟，你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好多个十几岁都老高了，基本一米八八往上，你弟一米八一在里头就是个小矮子。从小喝牛奶长大的，唉！都怪妈个子不高，你是女孩子还好，你弟是男孩子，高个子才好讨媳妇嘛。”
“他比赛奖金给我买了一条手链，给他爸买了一条领带，我说你自己存着以后想买什么买什么，干嘛浪费钱咧，妈妈不喜欢带手链。他说以后工作了挣钱了把钱都给我保管，让我随便花，哎呀，你说这孩子，真的是……”
语气里能听出来，带着炫耀的骄傲和自豪。
裴桢没再回复，她打了很多字，又删掉了。手机对面的人忙着幸福，没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朝着落地窗外看出去，外面一片霓虹。
这里是南阳市开发区最繁华的商务地段，周围都是通体幕墙的几十层办公楼，每天穿得光鲜亮丽的白领在这进进出出，脸上都带着礼貌的笑容和几分疲惫。像游戏背景里来来往往的npc。
她还无法习惯一线城市的生活，这里不属于她。
每个人都是这座城市最不起眼的一颗螺丝钉，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和裴桢不同的是，他们有着可以为之感到幸福的人和事，有可以期待的未来，有可以回味的过去。而她没有。
她独来独往很久了。
关机，关灯，拉闸锁门。今天还剩最后两个小时，她不想留在办公室里度过。
乘电梯下到大厅，保安大叔笑盈盈地主动跟她打了个招呼：“今天又这么晚下班呢？”
裴桢点点头，两只手握紧了肩上的背包。
从大门出来往右走，不到两公里就是商圈，万象城里餐饮超市一应俱全。不到一公里有个公立医院，不到300米就是地铁口，平日里若正常时间下班，要去菜市买菜，坐3站就到。若下班晚了又不想赶着回家，还可以坐公车，戴着耳机慢慢欣赏窗外的城市夜景，公交车站就在地铁口一旁。
裴桢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此时此刻有点想吃个小蛋糕，想要完成一点仪式感。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来没有过的，想要自己给自己过个生日的冲动。她归结为：大概是今天太累了。
她踏出门，向左走去。或许左边有蛋糕店，她想。
绕过了两个红绿灯，走了快20分钟，只路过一家已经打了烊的蛋糕店，她拿起手机搜索附近，最近的一家店距离这里4公里。想吃蛋糕的心情瞬间全都浇灭了。只能往回走。
回头路过距离公司大楼第一个红绿灯的时候，她想起了王诗诗和她说的便利店周老板，她抬头看了一眼。
【嘉遇便利店】。
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有人在吗？”裴桢轻轻问了一句。门铃响了起来，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
“有。”角落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裴桢环顾四周，注意到角落里有一双拐杖，她感觉很眼熟，想不起在哪见过。
正努力回忆着，那角落缓缓站起来一个人，个子很高，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白色T恤。
她想起来了，是今早不小心撞到的那个腿脚不方便的人！
那人回过头，看到裴桢的一瞬间眼睛亮了，有一闪而过的惊讶，而后又迅速将眼神挪开。
有那么几秒钟，他觉得四周的氧气都被抽干了。屏住呼吸，好一会才把提在喉咙里的心缓缓放下来。
那张脸和少年时期的记忆一齐涌现，裴桢愣了一会，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着那人，半晌才试探性地喊出一个名字，“周桓……？”
那人嗯了一声，架起一双拐杖，慢慢朝她走了过来。
裴桢清楚地看见，那条灰色运动裤在膝盖处打了个结，裤管随着他的步伐有规律地来回晃动。
一刹那间，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努力不让自己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
周桓注意到她的目光在自己的左腿上，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知道她不好意思问，便开了口：“截肢了，不过没事，也不影响生活，就是有时候麻烦点。”
见她呆在那儿没有反应，周桓又问：“你在这附近住？”
“在景东国际，上班。”裴桢说。
他个子很高，肩也宽，站在她面前几乎遮住了她正前方照射下来的灯光。
从他身上传来的，是淡淡的洗衣粉香气。
裴桢回过神来，抬头看着阴影里的他，语气平淡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桓的五官立体分明，相比十几岁时的他，褪去了青涩和稚嫩，轮廓深邃了几分。那双眼睛投射出来的目光变得温柔。他的下巴上明显的青色胡茬冒了出来，白色t恤上有两处明显的污渍。如果他知道今天会在这里遇到裴桢，大概会仔细清理干净，换上一套新衣服，再装上放在家里的假肢，至少不像现在看起来如此狼狈。
这家便利店在地图上，距离裴桢工作的写字楼步行482米。她入职三个月，每天早上从地铁口直上写字楼，晚上下了班出门右转进地铁。从来没有一次出门左转走到第一个红绿灯路口，没有经过这家便利店。更是因为要常常出差，错过同事们在群里发的团购信息。
周桓九个多月前租下这间店铺，店里小伙子没空的时候，他偶尔拄着拐杖在附近的写字楼送送单子。电梯上上下下的，走起来不太吃力。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再遇到裴桢。
从来没有。
“嗯，回来好久了，搬来南阳……快一年多了吧。”周桓说。
裴桢：“哦，我最近才来。”
周桓：“广城呆腻了，换个环境。”
裴桢：“嗯，投了这边的简历，也才刚入职不久。”
“是，这边确实……各方面比广城好太多了。”他不敢直视裴桢的眼睛，他害怕看到裴桢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腿上，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周桓：“这么晚才下班吗？饿不饿，吃点关东煮？”
她张了张嘴，门外一辆飞驰而过的摩托车，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响彻整个夜空，几秒钟之后带着长长的尾音消失在街道上。盖住了裴桢说话的声音。
“你说什么？”
“我说，我路过这儿，是打算买个小蛋糕。不过附近的蛋糕店都关门了。”
“今天是你生日。”
“嗯？”裴桢没反应过来。
周桓说，“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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