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解沉秋还未用冠束发,只是简单地将头发高高扎起。他穿着修身的胡服而非代表身份的长衣,尽管面色显得有些憔悴,精神却还不错。
须艽紧紧盯着面前人却始终不说话,即使在听到对方用乳名呼唤他时也只是不满地眯了眼。
他知道公子沉秋是西国的世子,但是西国世子为什么会来到南国,甚至是寄人篱下、靠教授他武艺交换驻留的机会。天子又如何能够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四境诸侯既是边境的保障,又是互相制衡才艰难维持住大洛天子统治的对手。
毕竟天子早已无法控制四国了。
这是否便是南国一直在等待的时机?如若日后能扶持公子沉秋回西国夺位……不知如今的西国国主又是何人?
尚且年幼的南国世子尽管对政治有着敏锐的嗅觉,但毕竟没有触及任何实权,连消息都不怎么灵通。南王不想要他知道的东西,他便没有机会知道。
——倘若他的母亲是国中贵女,或许又会是另一幅光景。
不过如此这般的假设并无意义,毕竟假使母亲出身高贵却并非王后,又或许母亲是联姻的他国女子,都会导致不同的结果。
于须艽而言,他已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之一。作为南国的世子,即使宗室对他有再多不满,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到他的位置,除非他们视礼法于不顾。
那么解沉秋呢?分明是西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又是如何沦落到今日这般落魄?这种事情若想要解沉秋亲口解释,并不是他们之间这互相利用的关系能够做到的。
他审视解沉秋的目光终于移开:“不要那般唤我。”他顿了顿又认真补充道,“要尊称孤为世子殿下,这样才比较安全。”
“你在南国要低调些,父王应该不会让旁人知晓你的身份。”须艽目不斜视地向外走了几步捡起落在地上的箭,连余光都不分给解沉秋半点,“最好不要离开东宫的范围,孤是指这座院子。”
严肃的表情、谨慎的言语配上还未完全消去肉感的面颊,解沉秋看着他的侧脸顿时忍俊不禁。
他的心情倒是许久不曾这样轻松过了。
“那私下里也要这样称呼你吗?世子殿下?”解沉秋此时终于笑得像个符合他年纪的少年,眉眼微弯,后退两步行了一礼。
须艽昂首:“先让孤看看你的本事。”
他转过身,抬臂将手上的弓递到解沉秋面前,又从身后抽出三支箭,故意用挑衅的眼神示意对方接过:“古有神射手百步穿杨,不知名满天下的公子沉秋又能做到哪一步?”
所谓名满天下并非虚言。
两年前,登位数载后宫却依然无所出的大洛皇帝终于喜得麟儿,他也顾不得此子并非后宫任何一位有名姓的妃嫔所生,当即便要大摆宴席、昭告天下将其册立为太子。
就在这场盛宴之上,公子沉秋以十三岁稚龄,当机立断地一剑斩杀出乎意料的刺客,救得天子一命。由于刺客的身份是莫大的丑闻,此事之后处死了一大批侍人以作封口,但西国世子的声名还是传了出去。
传言中的公子沉秋武艺高强、心细如发,又是位英姿勃发的翩翩少年,一时间成了各家贵女心目中的佳婿人选。不过都被西王婉言谢绝了。
须艽当然不知道这许多,不过公子沉秋武艺高强的说法他还是听过的——尽管他认为即使解沉秋一无是处,他父王也会留下这位西国世子的。
实在是一个太好利用的身份。
但无论如何,要做他的老师,总得拿出些本事来。须艽绝不会承认,他是故意在为难以剑术闻名天下的公子沉秋。
解沉秋虽然接过了递到面前的弓和三支羽箭,却垂下眼帘沉思许久,似是有所犹豫。
“你难道是不擅射艺?”须艽狐疑地在解沉秋脸上来回扫视数次,“若是连君子六艺都未能娴熟,便立刻从这里滚出去,孤不养闲人。”
“嗯……”解沉秋单手摩挲着弓身,面色略有些凝重。
须艽不耐烦地追问:“什么?”
仿佛是在拖延时间一般,解沉秋又用手指勾了勾弓弦:“假使顺利通过了世子殿下的考验,不知在下又能得到何等报偿?”
“那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做孤的老师,怎还要奢望旁的奖赏。”须艽眼睛瞪大了些,天经地义地回答道。
解沉秋突然抬眸,与须艽四目相视。也就是在此时须艽才突然发现,这个人的眼睛和他并不相同。
那是一双如同雪山神湖般深邃的蓝色眸子。
“你我年岁相差不远,无须冠以师徒之名。”不待须艽对此发表任何意见,解沉秋神情一正。
“不如称我阿兄罢。”年长的那人认真道。
丧家之犬,他倒是敢。
须艽侧头闭了闭眼,片刻后重新与解沉秋对视,面上满是虚假的天真烂漫的笑容:“好啊。但孤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解沉秋有些意外。
“待你取胜之后再作计较。无须多言,请。”话罢,须艽便走远了几步,双手后背,示意自己不会有任何干扰解沉秋的行为。
解沉秋颇觉有趣,此前他意识中顽劣孩童的印象,就在这短短几刻中被迅速扭转。小世子或许的确算不上天真可爱,甚至有时怀有纯粹的恶意,但比起那些心机深沉之辈,却实在过于好懂了些。
他左手握弓,右手指缝中则紧紧钳着三支羽箭。四指微弯,羽箭的方向便开始缓慢调转。
在箭矢对准小世子的时候,他看见须艽的神色紧张了一瞬又立刻被掩盖下去。解沉秋佯装未觉,唇角不自知地噙着笑将右手抬至眼前,仔细端详起那三支羽箭。
究竟在等什么?距离提出试射已是许久,须艽对这人的顾左右而言他生出几分烦躁。他本以为解沉秋与那些人会有所不同,结果仍旧是将他当做不知事的稚儿,毫无尊重之心。
他脸一板,拂袖就往小楼内走去,只甩下一句:“从东宫滚出去。”
话音还未落,震弦之声接连响起。须艽猛然回头,便见解沉秋正放下举起的弓,也恰好回首望他。
“世子殿下可愿应诺?”解沉秋射箭时大抵收敛了全部神情,此时落入须艽眼中的,便是严肃而英俊的面容在看到他的一刹那,顿时尽数化作如春水般温和的笑意。
就在这一刻,须艽突然觉得哪怕解沉秋真的只是沽名钓誉之辈,他确实也愿意接纳这样一个人。哪怕对方并非真心,即使对方有求于他。
他从不承认,此前也从未明了。
他真的很孤独。
但这些心情绝对不能教解沉秋知晓。
解沉秋曾是西国世子,他并非能够永远停驻于南国、为你效力的普通人。你始终要对他足够防备,这是身为未来的南国之主应有的自觉和应尽的职责。
须艽这样告诫自己。
“世子殿下?”解沉秋上前几步,站在须艽身侧,略微低头。
小世子还没有到抽条的年纪,仅仅只有他胸口高度。解沉秋眼见着须艽神色变幻莫测,最后停留在漫不经心的情态。
分明还是个孩子,怎么偏偏如此……解沉秋一时难以确定心中蔓延的究竟是对何人何事的不喜。他也淡下表情,略微颔首,邀请小世子随他一起去验收他们之间赌约的结果。
他暗自摇头,或许对方根本就不认为这是赌约,不过随口应允,只他一厢情愿罢了。
不过解沉秋自认行事向来有始有终,这与须艽是否守诺无关。他引着须艽向院外走去,那里立着一棵高大的桐树。
紫色的桐花密集地簪在树冠之间,宛如静止的蝴蝶。一阵风吹过,便有斗状的花朵翩然落地,树底的草叶上因此被覆盖了厚厚一层。
时值正午,桐树下保留了一片凉爽的阴影。解沉秋利落地上树,抬手就从树身上拔出一支肉眼可见入木三分的箭矢。蜡制的箭头早就不堪蹂/躏而碎裂,一朵桐花竟是生生被箭杆钉在树身上。
随着箭矢的放松,桐花悠悠飘落拂过须艽的肩膀,被他眼疾手快地下意识接住,又毫不怜惜地丢弃。
须艽不着痕迹地寻找着另外两支箭,随即视线落点便与解沉秋的手停在了一处。下一刻,捡拾箭矢的解沉秋站起身,把三支箭一齐递到他面前。
一眼扫过便可发现虽然三支箭同样箭头破碎,但将桐花钉在树身上的那一支不但没了箭头,连箭尾的羽毛都所剩无几。须艽只拈起了那一支,不出意料地发现其箭身靠近箭羽的那一端,甚至出现了开裂。
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大抵是利用三支箭接连撞击的力道才成功将箭身刺入树木,毕竟箭头只不过是脆弱的蜡。蜡制的箭头本是为防止须艽伤到自己,如今被他用来为难解沉秋,对方却还是借此成功向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孤也可以做到吗?”须艽看向解沉秋,声音中带着些许兴奋和不确定。
见他这般,解沉秋再次柔和了神情:“尽在下所能。”
解沉秋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会因为须艽孩子气的模样轻易放下戒备,又会在对方表现出任何多疑、心狠的迹象时,如同被触动一般瞬间生出警惕甚至厌恶。
但这一切都不是须艽的错,而在于他心有余悸。
南国是他殚心竭虑才寻得的容身之所,若无意外,他和须艽理应还要相处很久。如若一直怀着这样的心情,怕是很难维持融洽的关系。更何况小世子显然性格骄纵,考虑到自己的处境,他或许应该表现得更顺从一些。
想到这里,解沉秋开口道:“是在下的不是……”
还未等解沉秋说出“先前只是戏言”几字,便听见二人的声音就此重叠。
“阿兄。”
纵然有些犹豫,声音也如同蚊蚋般细小,须艽还是信守了承诺。不过下一刻,他就又补充道:“但你不可以叫阿九,这就是条件。”
“当然,世子殿下。”解沉秋应得毫不犹豫。
须艽没能在解沉秋脸上看出什么不情愿的神色,心中添了几分疑虑。这个赌约起始于解沉秋唤他的乳名,即使他兑现了一半也多少有背信的嫌疑。解沉秋坚持,他定然会不满;但解沉秋妥协得如此之快,他更不安心。
假使心存怨怼,对方又怎会真心教导于他。而他在看过解沉秋的本事之后,却是诚意想要习得对方的一身本领。
“罢了,孤……不,我应当信守承诺。就如你所说,私下里怎么唤都随你便是。”
他如愿得到了想要的答复,那就是解沉秋没有半分质疑的肯定。
这个人为什么一点都不感到愤怒?还是他这般擅长掩饰?须艽心中越发犹疑。日后,他们两人真的可以好好相处吗?
解沉秋似乎看出了他的多疑,最终用一个动作结束了这场双方的试探——他友好地拍了拍须艽尚且狭窄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世子殿下。”
“阿九。”他停顿了一瞬,又认真地改口道。
【关于公子】
公子和公孙,本身是先秦时期类似于“氏”的存在,例如公子小白(齐桓公)和公孙鞅(商鞅)。严谨来说只有诸侯的儿子和孙子才能用这两个氏,商鞅的话更像是战国时期已经没有那么讲究,公室出身都可以称公孙。
真实历史上在秦统一后姓、氏逐渐合流,但本文依然以“公子”作为诸侯之子的尊称。虽然攻是个落魄的寄人篱下的流亡前世子,但还是给他留点逼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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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准备相爱的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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