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正午的阳光温暖和煦,须艽靠在树下聚精会神地翻看着丝绢,光线被略显稀疏的黄叶遮去一层后正好不再刺眼。丝绢上是墨色勾勒而成的复杂图画,但若是有人细细看去,则会震惊于其中的内容。
那是一幅幅描绘着天下山河的舆图,山川、关隘、城邑、通路皆在其中。尽管画工粗糙,所耗费的心血与人力物力也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戴着半张面具的男子匆匆走来,脚步停在须艽三步之外,低声开口:“王上方才下令召公子沉秋入见。”
须艽眉头微皱,他双手将丝绢小心合起,没有凭借外物,双腿并腰腹用力便轻易站起了身。他抽条不少,身量已经开始向成年男性靠拢,只是还显得有些单薄。
“你遇到父王身边的侍人传令了?”须艽面上不辨喜怒,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
男子摇摇头:“臣是见公子沉秋被侍人引入了王上的书房。”
解沉秋居留南国已有四年之久。
四年间他深居简出、隐姓埋名,整日里除了教导须艽武技,便是阅读东宫的藏书。须艽的其他功课大多在南王所居的主殿完成,因此解沉秋不必与南王一家外的任何人有所来往,也没有南国朝臣知晓他藏身于此。
然而随着须艽逐渐接触南国的政务,解沉秋的身份越发尴尬了起来。
一方面他不得不改变与须艽共用书房的习惯,主动避让,即使如此也仍旧要时刻小心在东宫格外放松的世子本人;再者随着须艽逐渐在朝堂上崭露头角、日益忙碌,他这个武技师傅的身份也名存实亡。
南王与解沉秋的交易已是濒临破裂。
尽管从未与对方深谈,但解沉秋和须艽都意识到了阴影的迫近。他们早在四年的朝夕相处中变得足够默契,所以此时也心有灵犀地选择疏远对方——他们原本便只是利益交换的关系,不是吗?
因此听闻南王的召见,解沉秋并不意外,反而颇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心之感。
虽然已经默契地疏离了彼此,但同居一处,解沉秋昨日还是与须艽打过照面。彼时须艽避开了目光,却在错身的那刻迅速告知解沉秋一则重要消息,也让他在面对南王之前做好了准备。
“西王意欲挥师南下,太宰劝阻了他,暂时。”
南王和解沉秋都知晓现任西王是怎样的一个人,刚愎自用、心胸狭窄便也罢了,他却连与之相匹配的才能都没有。既已生出斩草除根的念头,那么纵是西国太宰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也拦不住他。
西国发兵是迟早之事,而解沉秋对南王已经没有用处了。
解沉秋呼出一口气,静下心跟随侍人走进南王的书房。南王并没有拿出一副公事相对的态度,而是身穿便利的常服,端详着面前摆放的棋盘。见解沉秋入内,南王没有出声,只是抬手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
棋盘上黑白纵横交错,却并非任何名局。甚至就解沉秋的观察,根本不成棋局,而更像是五块各自独立的……棋堆?
“公子沉秋作客南国多年,不知对我南国观感如何?”南王一脸和蔼地开口。
这便是明知故问了。他们二人都清楚,解沉秋囿于东宫,这四年过得是犹如被监/禁的日子,对南国的观感又从何而来。
不过解沉秋当然不会反驳,他只是捡起一颗黑子握在手中:“世子即位后,南国定能更上一层楼。”
他所言出自真心,又恰是南王想听的内容,故而即使几近答非所问,南王也只是笑着略过了这个话题。
“来看看这局棋。”
南王收回在棋盘上搅弄风云的手,让棋局能够更完整地呈现在解沉秋面前。果然就如他之前所看到的,这根本不是一局棋,而是南王对他的暗示。
执棋者本应于四方棋盘的两边对坐,此时二人面前最近的位置却是相对两角。解沉秋尽量保持住面对南王该有的姿态,试图至少在气势上不落下风;接着不动声色地扫视过整张棋盘。
东、南、西、北、中五堆棋子,中为纯黑,东南西北四方则夹杂着不同数目的白子。
东与中之间以黑子相连,北与中之间则是白子;西和南并没有跟中间的棋堆有所联系,但二者之间却也以白子相连。四者中白子数量则是以北、南、西、东的次序依次递减。
解沉秋心中已然有数。
秦始皇帝以周为火德,而秦代之,水克火,故兴水德而尚黑。洛朝开国皇帝又本是故秦旧臣,于是在服制等方面洛朝便直接因袭自秦,因此这黑与白的含义便显而易见了。
白子是为不臣之心。
四境诸侯与大洛天子的关系,便如秦统一前的列国。只是如今的皇帝比起周天子,总还是更强势、手底下掌控着的郡县也更多些。可惜开国时既分出权力交给了四境诸侯,又未能及时将把柄握在掌中,时至今日便覆水难收了。
东国之主世代由皇室出继且不留后嗣,是四境诸侯中相对而言最忠诚于皇室的。西国先祖为大洛开国皇帝的心腹,又娶了皇帝的亲妹,数代间亦有公主嫁入,因此三百年来与皇族的关系也还算紧密。
北国和南国则有所不同,二者的祖先原本皆是所谓异族,在秦时被纳入华夏版图,渐与秦人无异。然六国遗民大多居留于此两地,以致秦亡之后,本就与中央朝廷关系暧昧不明的他们选择在乱世中盘踞一方,并试图向外扩张。
这段短暂的乱世结束于各方的妥协,故而尽管接受了洛朝皇帝的招安,南、北两国却仍旧保持着相对独立的状态。
洛朝的开国皇帝本为雄才大略之豪杰,只可惜年岁并不长久。解沉秋想过他或许曾经制定了以东、西两国制衡南、北,待四境安稳之后渐次削弱各国,最终收回权柄的计划,却不料天不假年。
而他的子孙们则一代不如一代,再无先人的英明与气概,只得无能为力地眼见诸侯势强,直至失控。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大洛逐渐步了数百年前周朝的后尘。
最显而易见的便是北国,其意欲侵吞中原、取而代之的狼子野心已是世人皆知。幸而现任东王是前代天子同母所出的幼弟,几乎由长兄一手带大,因此对皇室忠心耿耿,在东国贵族似有若无的阻挠下仍旧一力支撑起对抗北国的前线。
而南国……解沉秋无可奈何,虽然南王没有将代表南国与皇室的两堆棋子联系起来,然而那道南国和西国之间的白线着实是过于显眼了。
南王想与西国合作,他有不臣之心,只是他还没有完全做下决定。
这便是南王此次邀解沉秋前来的目的了。
“如何?”南王问。
解沉秋一时不知怎样作答,只得敷衍道:“请恕在下棋艺不精。”
南王笑而不语,片刻后又提起了新的话题:“寡人的兄长膝下育有一女,自幼视作掌上明珠疼爱,家人皆不愿她远嫁。公子沉秋如果有意,不若由寡人说合,也好亲上加亲。”
“莫要急着拒绝,年满十五便许婚嫁本乃常事,将公子沉秋耽搁至十九已是寡人这个做长辈的失职。”南王从代表南国的棋堆中拈了一颗放在西国的那堆中,“况且这般两国便算得上是姻亲,南国助你一臂之力亦是情理之中。”
他状似不经意间所取的,乃是一颗白子。
“……兄长承位本是父王的遗愿,在下并无任何不满。”解沉秋直截了当地戳破南王所暗示的帮助,“况且王上方才还说不愿那位贵女远嫁,若是在下回返西国,岂非事与愿违?”
“所言甚是。”南王并无任何心虚的神色,“因而寡人希望,公子沉秋能在长子诞生之后再行北上,期间西王无论作出任何行动,南国都会为你处理。而一旦你决心返回西国,作为盟友,南国自当全力以赴。”
怕是全力以赴地挑起西国内乱、削弱西国,又挟复位恩情和姻亲同盟借力于西国,顺势介入无上权位之争,破坏如今岌岌可危的平衡才对。
解沉秋尽全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但他毕竟比起南王年轻太多,他自己也不知那究竟是不是徒劳。
若说解沉秋完全不介意他父王临终前不顾他这个世子,将王位交给解佗,置他于如此难堪的境地自是不可能。然而借南王之力掀起西国内乱,再夺回王位,这难道便是他所乐见的吗?
但此时决心先行挑起争端的却并不是南王,南王不过顺势而为。他可以冒着不得不再次流离失所的风险拒绝南王,但之后他又该当如何?
解沉秋并非圣人,但他自认为不怨恨自己的父王,不怨恨遵从遗命的西国诸臣,也不怨恨拒绝收留他的任何人。
唯独只有一事,他还不想死。
一旦失去南国的庇佑,以解佗如今宁可兴兵也要斩草除根的态势,他必死无疑。
“如果……”解沉秋心乱如麻,一时不慎便险些示了弱。幸而此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重重推开,须艽冷着脸大步迈进了屋。
“没点规矩。”南王叹息,言语中却并无责备之意,神情中甚至带了笑。
须艽走到解沉秋身侧,拽住他肩上的衣物便示意他起身,随即重重挥袖拂去棋盘上所有的棋子。
玉石制成的黑白子如瀑布般滚落在精美的毛毯上,发出沉闷且密集的声响。须艽端坐于南王对面的位置,将站起的解沉秋往身后一推,又轻巧地将棋盘扶正,昂首看向自己的父亲。
“这一局,我来陪您下。”
【关于背景设定】
如本章所示,本文为秦后的架空朝代洛朝,且秦并非二世而亡。
洛朝开国之君早逝,因此没来得及像刘邦一样除去诸异姓王。而即使如汉朝一般都是同姓王,也还是爆发了七国之乱。事实证明郡国并行不利于统一国家的稳定,但洛朝就是一个极度分裂的郡国并行制国家,且离心力已经到了近似于战国时期的地步。
不过虽然大部分设定都有参考,但还是强调一句本文不考据(因为不想查细节资料.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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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准备相爱的第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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