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气忽变,暖日隐去、阴云密布,空荡荡的衣袖在烈风中伴随其主人的脚步一路翻飞。解沉秋在须艽身后亦步亦趋,见他丝毫没有收回长袖的意思,便知他心中不悦。
居住于同一屋檐下四年之久,解沉秋远比他自己所以为的更加了解须艽。
但这份了解也只限于对方的情绪了,他无从得知须艽的不悦究竟从何而来。南王想要算计利用他,若说有不满,也本应是他迁怒身为南国世子的须艽才对。
当然,解沉秋并没有此类想法,他十分感激须艽提前报信和及时赶来为他解围,不过也就仅止于此了。南王想要他回西国夺位之事迟早都得解决,那并不是眼前逐渐成长的小世子能替他遮挡的风雨。
况且若是须艽知晓此事之首尾究竟,或许也会站在他父亲的那一边。
毕竟……不过只是护短罢了。
解沉秋微微叹气,放缓脚步,眼看着须艽快步向前,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
“你在耽搁什么。”须艽停下脚步驻足于长廊入口,头也不回,声音沉凝。
彼时风雨倏忽间大作,被询问的人却并没有错过这不甚清晰的言语。
须艽视线所未及的地方,解沉秋很快被冷雨淋得湿透,方才不疾不徐地朝他走去。男子的声音由远及近,须艽听见对方答道:“回禀世子殿下,在下只是在想,有多年没能观一场雪了。”
年轻的南国世子自然不能体会解沉秋的愁绪,因为他平生从未见过雪,也没离过乡,而南国的冬日往往只会下雨。但他明白解沉秋未尽之意,只背对着那人讥诮地勾起唇角。
“恰逢西王有意迎公子沉秋归国,若是强留岂非显得我南国待客不周了。”
可惜话音刚落,须艽便有些后悔,说到底解沉秋并未做错什么。西国原本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绝非心甘情愿沦落至今日这般夹在南国和西国中的境地。他轻易地口出诛心之言,的确是丝毫没有顾忌解沉秋的感受。
但他一向不愿露怯,便无论如何也还是作出了理直气壮的模样。
“阿九。”解沉秋走到他身侧,见须艽还要故意扭过头去,无奈地笑了,“别担心,你父王没有为难我。”
这几年相处,他早已知晓少年人好面子,不会承认对他的帮助,便状似不经意地侧头将被水浸湿的鬓发向后抹去,借机在须艽耳边轻声道:“谢谢。”
声音只入两人之耳,又顷刻消散,怕是连天地山川都没能听见。
迟疑片刻,须艽没有回应解沉秋的感谢,而是依然不看他,只反手抓住他的左臂就往前走:“快回去更衣,小心得了风寒。”
掌心握着的肌肉瞬间紧绷又放松,这次须艽终于想起什么,先是松手然后终于怒而回头,骂道:“你这猢狲,身上有伤还敢淋雨!”
须艽的思绪顿时回到半刻之前。
在提出代解沉秋加入棋局后,他父王并没有露出任何异色。南王不擅棋艺,二人的棋局以须艽执黑并胜半子而告终。可是当须艽试图在棋局结束后带解沉秋离开时,一直静候在门边的近卫长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自然出自南王的授意。
“父王?”须艽皱着眉,声调上扬。
“将他留下。”南王对须艽的疑问不置可否,“寡人与公子沉秋还有事相商。”
浮于表面的尊重和暗藏强硬的命令,都让须艽不得不忧心起解沉秋的命运。
据他推测,当初收留解沉秋,等的是西王得位不正致使西国内乱,到时再由南国出面助解沉秋一臂之力,进而从中渔利。而如今四年过去,西王解佗已经坐稳王位,甚至生出了兴兵南下的念头。
解沉秋这个多余的前世子已经没有价值了,不仅如此,还即将变成点燃战争的引线——这天下的平衡纵然岌岌可危,表面上却还是四海升平。他父王绝不会允许南国成为打破局面的祸首,把解沉秋交给西王才是更有利的选择。
但解佗只会要了解沉秋的命!
须艽不想解沉秋死。他无法忍受每日都会看见的、只会停留在他身边的,会笑、会动、会与他说话的活生生的人,被彻头彻尾地从他的生命中剥离。
他珍惜他所拥有的一切,也无止尽地渴望得到更多。
怀中的短剑铿然出鞘,在所有人都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时,利刃划过解沉秋的左臂,带出一串血花——准确地说,须艽知道解沉秋意识到了这一剑的存在,但他刻意没有闪躲。
猝然见血让南王的面色不大好看,没等他开口,须艽邀功道:“我的剑术是不是学得很好?”
南王看向近卫长,见对方点头,便也颔首称是。
“那教导世子的功劳,能否给他交换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须艽试探性地追问,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又迅速补充道,“公子沉秋既如此不作防备,想必心中已将自己视作我南国的一员。”
在场无人不知这只是他的强词夺理,更何况教导须艽本就是当年予解沉秋容身之处的条件。但南王凝视儿子半晌,虽然没有答应他提出的建议,却最终还是挥了挥手,允他们离去。
“就这样放过他们了?”不知何时书房中只留了南王一人,而南后自内室走出,笑着问道。
南王回头看她,伸手引她坐到自己身边,才道:“我何曾答应过什么。”
“哄骗儿子可不是父亲该做的事。”
“阿九太心软了。”南王叹息道,“或许当初就不该留解沉秋一命。”
南后抬手掩唇:“你啊,明明是想尽了各种办法利用那孩子,偏偏却要说成留他一命,好像他能活到今天,都应该对你感恩戴德似的。”
“本应如此。”南王答得天经地义,“他不选择北国,不选择东国,难道是因为他不想去吗?解沉秋年纪轻轻心思就清明得很,偏偏只有你的傻儿子一无所知,被外人哄得团团转。”
“你故意不将情报告诉他,现在就变成我的傻儿子啦?”南后故作不悦,随即露出几分忧郁的神色,“可是阿九没有兄弟,也没有朋友,解沉秋留在他身边这些年,狠不下心也是寻常。”
“这些或许都是我的过错……”
“作为一方之主,我从未有负这片土地,仅仅是娶心爱的女子为妻,何来过错。”眼神染上了几分温柔,南王低头咳嗽两声,“我为这个国家培养了合格的继承人,阿九很好,很聪明。虽然有些天真,但还没有傻到直接与我对抗。”
顷刻之间,他的言语中透出一丝冷酷:“没有兄弟便少了兄弟阋墙之虞,没有朋友他才能在驭下时更清醒。就算是同母兄弟、又或是自幼相伴的朋友,在权力之前又算得了什么。”
“解沉秋会成为他最好的磨刀石。”
【关于猢狲】
都说吴语连骂人也很缠绵,于是专门问过苏州舍友怎么骂人,她就教了猢狲这个词,大概是念wo(一声)sen(二声)。这词第一次见还是在《西游记》里,但以她实际使用的感觉,应该多少是带着笑骂意味的词汇。
受就是这样一个用吴侬软语骂人的美少年,至少现在他还是个口嫌体正直的傲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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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准备相爱的第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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