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vil酒吧早上八点停止营业，这点也和过去一样。荆惟在戴安娜这儿短暂住了几天。卧室在楼上——是阁楼改的，被戴安娜布置得温暖。已经淘汰的CD机放在卧室角落，那些碟片塞进柜子，标注的字迹已经模糊——不知是否还能再次使用。她还是和戴安娜一起睡，两人默契地隔着半米距离。过去的事情，戴安娜没主动提过，荆惟也不问。二十年间，她们见过多次，次次如此。荆惟想，戴安娜才是该开口问话的那个，可是她又觉得，自己当主动坦白。几番纠结，她也说不出东西。她离开时，从没说“我们结束了”，而戴安娜也没再纠缠这一点。她们再见面，也仿佛是延续曾经的关系——“我们还没分开”，两人似乎都这么觉得，又同时不这么觉得。
她回过神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那让人无法忽视的病灶，和眼角遮不住的皱纹——她突然想起来她老了。卫生间在一楼，出门侧边就是楼梯，通往卧室，再往外是酒吧——戴安娜把自己几乎所有的生活都和它绑在了一起。
“这些还是放到后厨……”
她听到戴安娜稀碎的声音，大概是同员工说话。夹板已有些发烫，她顺过头发，听到“呲呲”的声响。这让她皱了皱眉，便加快了速度。她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每天早上起来又卷又炸，不像样子，戴安娜也因此总嘲笑她。和戴安娜在一起时，她买了直发器，也终于能够改善这种悲伤的状况，可惜它温度控制不住，一不小心就烫到自己，还把头发烧出一片焦味。戴安娜都收拾好了，荆惟还没结束此番斗争，她就要哈哈大笑着来帮忙。荆惟尴尬得耳朵通红，一口一抿吐出碎啦啦的发丝……
接着是第二簇。
“你起来了？”
戴安娜突然推门进来。她不是专门来找荆惟的——只是这个时间，她要洗漱休息，小睡一会儿，下午又有的是事情忙。前些日子互助会折腾，戴安娜睡得也不安稳，眼下总算能好好休息一次。
“我刚醒。”荆惟稍稍回头，应她。
“没睡多久吧。”
“我还好。你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喽——”
荆惟为她让出位置，戴安娜抹一把冷水上脸，又喘了口气。
“我帮你弄？”她抬头看她。
“不用。”
她听见戴安娜不满的叹气。
接着第三簇。
戴安娜的牙膏带着水果的香味——她受不了薄荷，受不了海盐，便干脆选择果味，害得荆惟也跟着她用了好些日子，甜软软的，像儿童款。那段日子，她老暗暗吐槽这股味道，却也莫名习惯下来。可惜隔得太久，这次回来，她又用不惯了。
第四簇。
这片是前鬓发，便不费多少时间和力气。那片温热扑倒她脸上。她侧目看见戴安娜又一次把脸埋进水里，再起来时，她扑上毛巾。
后脑的一簇。
荆惟闭上眼睛，凭感觉去够。她猜到戴安娜的视线要过来，她下意识想躲开。自从她提起这次“转移”后，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她们就僵持不下。戴安娜在等她开口——她分明清楚这一点。而她也在等戴安娜，等她谴责她的罪过，可怜她的病症。
酒吧怎么样？互助会怎么样？
公司怎么样？行程怎么样？
她们谁也没问。
戴安娜又发出一声叹气。此时，荆惟已放下了她倒数第二簇头发。
“去睡一会儿吗。”
这是冲荆惟说的，并不像问句。
最后一片头发垂下来。荆惟伸手拔掉了插头，将夹板放在桌上降温。做完这一切，她才稍稍抬眼。
“突然说这个？”
“现在就来，你没睡多久吧。”她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熬到四点多才睡的——”
“……我刚弄好头发。”
戴安娜没理她了。她散开盘头，随手顺过卷发，最后朝荆惟瞥了一眼，转身出去。
荆惟理好头发。她和镜子里那个人对视——她看起来那么憔悴，那么疲倦。睡衣领翻得乱七八糟。能清晰地看见那“枝脉”从心口探上来，最终像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扒住她的脸，这老让荆惟想到什么索命鬼。她禁不住笑出声来，又轻轻叹气。她的声音发抖了，如枯叶子般扑梭梭凋零。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人生被诅咒了吧。
她闭上眼，她又睁开。她异色的眼睛暗而深，像一口喘不上的气。她仿佛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不，她还年轻，在同事间，她并不算老——她只是“觉得”。她熬过太久了，她看见“她”的灵魂残破不堪，她早就不属于这儿。
她捧起一把冷水，把思绪和面庞全部埋进去。
她憎恶现今的A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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