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98年，11月。
荆惟是在这个秋天遇到戴安娜的。
那是一个金色的十一月。地上世界的气候，荆惟早有耳闻，却还是在遇上这种突发降温时，站在飘簌簌的落叶里打颤——明明上周还是暖阳高照的。她已在A区实习过一年，也知道它春秋上窜下跳的天气——她却突然有些侥幸心理，估摸着差不了太多，她身上这套衣服便能多穿几天——哪怕中间已经下过一场雨——可恰恰就是这场雨，浇得荆惟一个透心凉。她早间出去取报纸——除此之外，她找不到理由从出租屋出去。整日整日地摊在家里，叫荆惟对外边都失去了印象。新报纸和前几日的放一起，往桌子上一甩，堆成一团。她倒到床上，头晕眼花，想着房子月底就到期了。
是回家？还是打工挣钱，再撑些日子？
她在被褥间呼吸。床头的录取通知书还装得整齐，她看见它，又觉得眼睛隐隐作痛，泪水簌簌掉下来。她深呼吸，把情绪憋回去，如此闷两秒。她还是摊着，一动不动。她有些发困，但她睡了挺久，眼下怕是睡不着——于是她就只这么趴着，迷迷糊糊，浑浑噩噩。
她站起来——突然的变化让整个脑袋血液翻涌。她稍稍站稳，抓住围巾，环绕脖子一圈，再环下一圈……以此挡住下半边脸。她几步走——她站在外面了。
现在是什么时间？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这样能阻止她躯壳的腐烂。她心里清楚她还有地方能去，至少说起来，总是能挣到钱的——可是她看不起那些工作。她读了这么多年书，好不容易考到地面，就是为了给别人家做苦工？她不能接受。但是回家更丢人——当初爸妈那么满怀期待地把她送出去，她怎么能回家？
她打了个寒颤——冷。她往前几步——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打算去哪。她只是走，任由风打散她的头发。她踩上几丛碎叶子，簌簌嗖嗖地作响。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了。
路过了邮差，就能看见仙女广场。这里有些年岁，中央那尊雕塑还是挺立。荆惟侧身停步，看它。那仙女面目温柔，附身捧手——可是那手心分明什么也没有。秋风萧瑟，荆惟忍不住抖缩着更紧了些。仙女笑容依旧，仿佛人间苦痛与她无关。荆惟莫名一瞬恼火，又觉得同雕像发火太滑稽。她笑出来，鼻子冷得发红。若是平时，雕塑周围那水面的粼粼波光会晃到她眼睛，可是现在——阳光？今天根本没有阳光。
她思考了一会儿，朝管理处的方向走，想着填一下登记表，就回地下城去——只是头脑一热。她怕回家，怕得要死。不仅是面对自己的父母，还有维莎和娜拉的家人的目光——她怕他们要拉住她，问起她们的事情，问她们一起实习时的相处，问她们过去说过什么话；他们看着她的脸，也仿佛是看着维莎和娜拉的脸；他们脸上的表情总是一样又不一样，他们看着她，像看着一具承载了某种意义的壳；他们要是问她，“你的脸怎么啦？”——她害怕他们所有人的脸！
到荆惟意识到的时候，她整个肩膀已经抖了好一会儿。她并不冷了，她浑身发烫。她拉起围巾，惯常地抹去眼泪——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她站在十字路口间，看着对面的红灯。那不是什么好去处——她到底能去哪儿？
她平静下来，好像刚刚一瞬的失控只是场梦。她又觉得冷了——比刚刚冷千百倍。她长舒口气，看见灯变绿，又往前。
道路间清过一次，可现下又落满枯叶。荆惟踩着它们，感受自己的脚底碾过那些脆弱的叶片——她觉得自己又在做梦了。她知道自己走过了管理处——她已不想去那儿——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去，她从来就没知道过。再走是商贸街，那里人群更多，更往前是地下城列车站点——她当然不是回去，她连登记表都没填——违规擅离，是要被拉进黑名单的，她还没那么疯。
天色渐晚。荆惟轻飘飘地坐上一只木椅，看着脚底色彩变换。她又往上拉了些围巾——她老看到人群的脚步，这让她有些不安。可她还是想呆在这儿，这里没人认识她，没人会同她说话，问她的学业和生活。她谁也不认得，谁也不在乎——这样一想，她仿佛是自由的。
“你也没地方去吗？”
一双红黑色的帆布鞋停在荆惟前边，磨得都有些烂。她手上拎着个透明袋子，里面装着几只饭盒，稀烂的食物像是餐馆剩菜，也就白米饭那一只看起来体面点。荆惟一天没吃东西，对这坨玩意儿产生了既恶心又渴望的奇妙感受——这种想法更让她反胃。她抿了抿嘴，抬头看见一个干净亮堂的姑娘。
她扎了个半丸子头，穿黑色线衣，领口讲究地打了个蝴蝶结。这有些超出荆惟的预料了——她本对流浪者没什么好印象。她又别嘴——她想起来她还没来得及反驳她。
“我不是……”
她开口，声音哑得让自己有点陌生。
“要不要在我这儿住一晚？”她笑容灿烂，又稍凑近荆惟一点，压低声音，“实习期刚结束，恶魔们都不容易，互帮互助嘛，没关系的。”
“我……”荆惟下意识去抓脸上的围巾。可是她又清楚，那只“藤蔓”爬上了眼角和鼻骨，无论如何都不能完全挡住……
“我刚攒够钱，在商贸街有个小面门——要是没办法，要不要来凑合一晚？要吃饭吗？是老板给我的——我就在后厨，我保证都是干净！”
她见荆惟没动静，就摆了摆手，打算继续往前。
“就在前边那个角落——有点小——146号！我叫戴安娜。”她指向自己，又露出一个微笑。
荆惟站起来。
戴安娜没管她跟着。两人默契的接受了对方，达成了承诺。
“怎么样，你喝酒吗？今天太冷了！”
“我都可以……”
“不好意思！还有点乱……”
戴安娜打开门，一脚踢开门口的纸盒，盒子上印着“xxxCD”的字样。荆惟紧随其后——映入她眼帘的是一片朦胧的昏黄，恰似秋日落叶。她踏进去，仿佛走进一个全新的世界，外面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她深呼吸，跟戴安娜往里。
然后，她听清了那首歌。
粗糙而温柔的声线，在暖光间娓娓道来。戴安娜踏着轻快的步子，将手头的晚餐放上中央桌子，她低头从纸盒堆里抽出两罐啤酒，朝荆惟挥摆。她随着曲子唱，接上那最后一句——
“啊，是的——
我情不自禁地想到，
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世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