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二娟回答不了。
她是个聋哑人。
这个年轻时十里八乡闻名的美人,从出生起就被剥夺了听觉和语言。上天偏爱她却又折磨她,给了她一个注定苦难的人生。
岑旭湖以前心疼她,现在对她只有恨。
那把沾血的刀就在岑旭湖脚边,她蹲在地上,手指虚虚按住它,摩挲着刀尖上的鲜血。
对面徐二娟的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连带着下巴都通红一片。
她被岑旭湖的疯狂吓到了,眼泪流了满襟自己都毫无察觉,顾不上喉咙逼仄的疼痛,她手脚并用地后退,怀里抱着那块纸板瘫坐在路边,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无助。
纸板上鲜红的杀人大字配上徐二娟苍老流泪的脸,一时间所有人看向岑旭湖的眼神都变了。
没有什么比现在这个画面更有说服力。
众目睽睽之下,岑旭湖用一种极其平淡的姿态差点把自己母亲掐死。那么杀死亲弟弟,是不是也并非不可能……
岑旭湖只是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压在眼底,谁也看不出她的情绪。
她明明此刻正处于舆论中心,却像个冷漠的局外看客,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破绽。别说徐二娟,就连她周围的人都开始害怕了。
岑旭湖实在……不像个正常人。
两个保安绝望地对视一眼,感觉头顶的天已经塌了。
原以为人群里走进来一个镇定控场的大佬,没想到她出手果断又狠绝,竟然是来砸场的。
见识过今天这种场面,以后谁还敢说大学生软弱可欺,明明比社会人还要可怕。
他们再次试探着上前,当务之急是要夺走那把危险的刀。
“别动。”
岑旭湖察觉到头顶有阴影覆盖下来,抬脚向前一步踩在刀柄上,抬头对保安说,“离我远点。”
她的语气太不容置疑,眼神坚定如铁,一时间让人忘了该如何反驳。
保安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眼巴巴看着岑旭湖又低下头发呆。
岑旭湖是在看着脚边那片地面,刀尖上的血滴落下来,按理说它会一点点渗进大地。
可是那滴血却化开了,散成了巴掌大小的血雾,像被风吹起的浮尘一样在地面上飘动。红雾中隐隐有黑影攒动,推着血雾向前,逐渐缠绕上她按在刀上的指尖。
这团雾气凉凉的,雾气之中好像有什么在啃噬着她流血的伤口,力道微弱如树叶拂过脸颊,细小的血珠一点点渗进红雾中。
雾气的颜色立刻变深了。
巴掌大的血雾扩散到了书本大小,雾气之中,深红色的横线漫无边际地漂移着,像是血海里无法上岸的孤魂。
岑旭湖把手指用力按在刀尖上,大滴鲜血瞬间流进血雾中。
眨眼间雾气便扩散到了周围人的脚边,雾气中原本缓慢游移的横线像是有了指引,不同的线条从雾气之中显现,渐渐汇聚成四个潦草凌乱的字。
——镜湖心亭
这个地方岑旭湖知道,是氢大附近一个很美的人工湖,傍晚时分她偶尔会去湖心亭坐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地方。
她把手伸进雾气中,刚碰到地面上的字,笔画忽然散开,如同弯曲盘绕的蛇在旁边人的脚边游走扩散,直到消失不见。
她抬头看向周围。
他们也在看她。
脸上有好奇、惊讶、八卦,唯独没有恐惧。
这次岑旭湖可以确定了,地面上的诡异景象他们真的看不到。
那么为什么只有她可以看到?
岑旭湖目光落在人群脚下那些逐渐消散远去的红色雾气,她撞邪了,还是生病了?
她并不觉得自己病了。
从图书馆到校门口,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一路追随,在血色残阳里向她传递善恶不明的未知信息。
是谁在找她?
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躁动,有人用力推搡着后面的人,骂骂咧咧地挤进人群中心。
好多围观的人被他推倒在地,脾气大的当场就炸了,骂他没素质。
“好狗不挡道!小比崽子毛都没长齐就敢和老子吹胡子瞪眼睛了,有没有教养!”
粗哑难听的男声毫不退让地骂了回去。
这声音岑旭湖很熟悉。
她回头,看见不远处一个驼背塌肩目光阴沉的男人正挤进来,嘴里叼着根烟,眯着浑浊的眼睛吐出一口浊气。
身后徐二娟好像看见了救星,腾一下扑过去,拽着男人的手臂乌拉乌拉地比划。
“滚滚滚。”男人烦躁地甩开她的手,“啥事都干不好!完蛋玩意儿。”
徐二娟看懂了他脸上的厌恶,一下愣在原地,赶紧抬手摩挲着脖子。
粗粝的掌心让她本就通红的脖颈更加脆弱,血点渗出皮肤,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不停用单调重复的动作提醒自己的男人,她受伤了。
可是王三已经转身了。
他捡起地上的纸板,操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声如洪钟。
“哎哎,你们都看清楚了,她,就是她!”他唰地指向岑旭湖,“暴力杀人犯!杀了自己的亲弟弟还不够,刚才还想掐死自己亲娘。各位晚上睡觉都小点心,小心睁开眼刀已经架到你们脖子上了。”
王三情绪饱满语调激昂,随着他极具感染力的话语落地,他满意地看到旁边那些看热闹的学生崽脸都吓白了。大学生也不过如此,胆小如鼠没出息。
岑旭湖在铺天盖地的注视之中,终于不再面无表情。
她抬起头,眼里的憎恨滚烫如烙铁。
王三已经一年多没见过她,自从考上大学,她就没回过家,也不和家里联系。
说实话,在今天之前他已经忘了这个小兔崽子长什么样,但这个该死的眼神,怎么都忘不掉。
每次都让他想到家里山上带刺的野树,不留神撞上去,连他老树皮一样糙厚的皮肉都能被瞬间扎出个血窟窿。
王三一下就恼了。他是她爹,她算什么东西!
明明是她亏欠了他一条命,怎么敢每次都这样看他。
他抬手扇他,被岑旭湖一把握住手腕。
王三顿时感觉自己像被铁箍住一样甩都甩不开,她力气大得离谱!
他的目光落到了地上的那把刀。
“为什么找你,你心里清楚。”王三疼得呲牙,压低声音,“把钱给我,我现在就走。”
岑旭湖看着他不说话,黝黑瞳孔像深不可测的无人秘湖,被她这样盯着,王三心里开始发毛。
“二十万,少一分我都不走,你大学生你要脸,我可不要。”王三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看咱俩谁耗得过谁。”
二十万,是王三在家抠着指头计算了好久的金额。
这笔钱足够他和徐二娟后半辈子富裕生活了。
岑旭湖自从上了大学仿佛人间消失一样,他们联系不上她,连村长给她打电话她也敢不接。
那时候王三就知道,这闺女是个白眼狼,以后别想指望她给自己养老送终。
既然这样,就得趁着还知道她在哪读书,赶紧过来要笔大的,省得以后她毕了业音讯全无,连根毛都薅不着。
岑旭湖扯了下嘴角,被他荒唐得想笑,又笑不出来。
她明白徐二娟为什么要闹出那么大动静了。
王三是打算和她鱼死网破,他很清楚要是悄无声息地来找她,自己根本不可能出现。所以他们就想用让她身败名裂的方式,逼她不得不用钱换安宁。
同样的路数,用了这么多年都不嫌腻。
唉。
“我就算死也不可能给你。”岑旭湖告诉他。
“你!”王三的表情瞬间狰狞了。
他带着一个废物婆娘千里迢迢跑过来,路上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不就是为了这笔钱吗。
要是拿不到,他宁愿岑旭湖去死。
“你弟弟才六岁,你就能把他活活给砸死,我早就知道你心有多黑。二十万是买你弟弟一条命,是你亏欠我们的!”
岑旭湖猛地深呼吸,“和我无关!是他自己要跑过去。”
终于看到岑旭湖情绪不稳,王三赶紧火上浇油。
“他才六岁他懂个屁,是你故意骗他。大家看看啊!”
他对着周围人提高声音,脸上挂起了悲苦,“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才六岁的孩子,被她!被她亲手埋在了地下,杀了人还不承认,这就是你们的同学。杀人犯!”
这么多年,岑旭湖一直活在这样的指责之下。
没有人听她解释,他们恨不得缝上她的嘴让她永远不要开口,这样就永远有人为这桩无妄之灾负责。
可那真的只是个意外。
弟弟那年六岁,她那时候也才十岁。
没有人在意亲眼看到自己的弟弟死在面前,她害不害怕,深夜会不会做噩梦。
他们将自己无法承受的悲痛化作锋利的刀刃,全部发泄到了她身上。她这么多年咬着牙将自己磨砺成铜墙铁壁,可面对这样滚烫强烈的恶意,就算是铁墙也会熔化出缝隙。
岑旭湖眼圈无法控制地红了,“不是我。”
王三得意地看着她,姜还是老的辣,小王八蛋根本斗不过他。
“二十万,我们一了百了。”王三靠近她压低声音。
岑旭湖眼里的脆弱迅速褪尽。
她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又是一片平静冷漠。
“你杀了我,也可以一了百了。”她说,“我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你。”
王三的怒气瞬间到达天灵盖,一看她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倔样子,就知道这趟白来了。
艹。
他低头,地上那把刀反射着血红色的夕阳,刀尖上的血和夕阳融在一起。
他捡起刀,反手捅进了岑旭湖的肚子。
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周围瞬间安静,所有人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岑旭湖捂住肚子难以忍受地弯下腰,鲜血从她指缝间流出。有人爆发出尖叫,“啊——!”
杀,杀人了……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有人在大声惊叫,有人在逃离,有人还没忘记拍视频,围观众人乱作一团,原本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瞬间溃散。
岑旭湖没感觉到疼,她只觉得肚子凉凉的,好像灌进了冬天屋檐下的冰。
鲜血从她身体里涌出,手掌和衣服都被浸在红色里,从伤口处浮起浓重的血雾,转瞬间便蔓延到她周围,连同附近的人一起包裹在其中。
诡异的景象又一次在她眼前出现了。
原来开启它的关键是她的鲜血。
岑旭湖还没看清这次又会出现什么提示,耳边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好像惊雷在天际炸开!
大地在她脚下震颤,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被牵扯到的伤口血流不止,疼的她前襟后背都被汗湿透。
周围的雾气扩散的更大了,整个世界都裹进了深红色的鲜血中。
她勉强睁开眼,震惊地发现不知何时,眼前的世界变成了地狱。
远处一栋大楼从中间裂开,像是电影慢镜头般,它的一半楼体缓慢坠向大地。
砰!一声,被砸中的地面剧颤,腾起的烟尘席卷至四面八方。
她好像置身于漩涡中心的海上,大地断裂之气和着血腥味涌上鼻间,更多的建筑和城市在她眼前倒下,到处都是哀嚎,都是尸体。
怎么回事?
岑旭湖头疼欲裂,眼前闪过一道黑影,随即剧痛从伤口处袭来,她感觉五脏六腑都成了绷紧的弦,只是呼吸就会断裂。
好疼。
身边的尖叫声更加响亮。
王三按着岑旭湖把刀拔了出来,还要再扎进第二下。
岑旭湖瘫倒在地,忍着疼努力从大地崩裂的幻境中分辨出正在发生的现实。
王三离她很近。
他身后是猩红色的天空,不知道从哪来的连绵山脉正在天际分崩离析,滚落的山石压垮了城市大桥,压倒了高楼大厦和熟睡的家庭,洪水裹挟着山体席卷全球。
这不可能是真的。
可她真的看见了。
她用尽全力睁大眼,想要看清地动山摇灾难里的真相。
一个陌生身影推开了王三,他站在岑旭湖身前,抬手挡住了挥向她的那把刀。
刀刃划破了他的手掌心,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到地面,和她流了满地的鲜血融在一起。
耳边隐隐传来警笛声,红蓝色的光闪进人群里。
岑旭湖吐出一口血,眼前模糊一片,她彻底看不清了。
身下的地面在下陷,她好像被谁从悬崖推了一把,整个人在飞速下坠。
她怎么了……
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同学,岑旭湖!你醒醒!”急速下坠中,除了风声,还有一个声音在喊她。
她抬起手,一个宽厚的手掌握住她的手。
下坠的速度好像慢了一些。
岑旭湖张嘴,眼前除了浓重的血色,什么也看不清。
“你说什么?”那人在问她。
“救……救我……地震……”
她用尽全力紧紧握住那只手,想要抵抗下坠的速度。
别掉下去,别陷进可怕的未知里,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最后一丝光亮消失。
匆匆跑来的医生推开了晏盛朗,来不及把岑旭湖转移到救护车上,就地给她止血。
晏盛朗手掌心里还有她的温度。
她已经昏迷了。
满地鲜血是这场突发闹剧的开端,校门口她和家人不同寻常的对峙注定了接下来会是更难解的麻烦。
晏盛朗站起来,想起岑旭湖刚刚在自己耳边嗫嚅的话。
救我?地震?
医生过来让他把左手抬高,替他包扎血肉模糊的手掌心。
他皱着眉头看向周围,人群迟迟不愿散去,站在或远或近的地方看着受伤的岑旭湖和他,每个人眼中的情绪都很复杂。
风里夹杂着几声清脆的鸟鸣,马路上的鸣笛声汇进车水马龙中,空气中有小吃摊的香气。
瑰色夕阳落进忙碌了一天的大地,大地会沉睡,也会如常醒来。除了刚才这场闹剧,一切如常。
没有地震,没有危险。
可他知道,这一切早晚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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