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呜呜呜呜,我好害怕,姐姐你快醒醒啊……”
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她耳边哭喊,很熟悉,好像很久之前听过。
岑旭湖动了下手指,手心里似乎还有谁留下的温度,来不及细想就被哭喊声冲散。
“姐姐快醒醒,求你了,我害怕我真的很怕呜呜呜。”一只小手拽着她的手指用力摇。
这声音越听越熟悉,似乎是……
她睁开眼。
一个小男孩正泪眼婆娑地看着她,乌黑圆亮的眼睛里满是恐惧,脸上挂满了泪水。
岑旭湖头皮瞬间炸开,鸡皮疙瘩爬满全身,她忘记了呼吸,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这个人。
是她弟弟!
是九年前死在废墟之下的弟弟,她亲眼看着他断了气,冰冷的小手垂在砖石上。
可是现在,他正拉着她的手,用她从来没见过的绝望表情哭到声音沙哑。
弟弟也愣住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好半晌,一串眼泪从他脸上滑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岑旭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声音里全是委屈,“姐姐,你真的醒了。”
温热的泪水打湿了岑旭湖的手背。
她满心惊惧,心脏砰砰跳得厉害,不明白已经死了的弟弟为什么会在她床头哭。
“你…你…我死了?”她喃喃问出声。
弟弟立刻摇头,“没有,姐姐好好活着。”
岑旭湖强压着恐惧,思考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想到了最匪夷所思的可能。
“……穿越?”
弟弟又摇头,“听不懂。”
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活了六年,一个从来没接触过外界的小孩子,对于世界的想象和认知都有限。
看他一脸懵懂,睫毛上还沾着泪水,随着眨眼的动作滚落下来,让人没来由得心疼。
可这并不能减少睁开眼看到死去弟弟的恐怖。
昏迷前的诡异景象还历历在目,一片血雾之中她在急速下坠,那么这里就是她坠落的地方吗?
岑旭湖环顾四周,熟悉的旧砖墙,裂开一半的窗户,落满灰尘的窗沿。
窗外天高云淡,蔚蓝天幕下是连绵不绝的远山,一重山连着一重山,走到绝望也走不出那片荒凉的诅咒。
这里是她的家。
离开那年她发誓再也不会回来,她宁愿在外面终日生不如死,哪怕烂成一滩淤泥埋葬在垃圾堆里,都好过被困在亲人的仇恨中。
她实在恨透了这里。
但命运总有办法打碎人的妄想。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她问。
弟弟听到后满脸惊讶,“你一直都在这里呀。”
“我没离开过?”岑旭湖脑子更乱了,这怎么可能。
“是啊,姐姐一直在睡觉,睡了好久好久好久。”弟弟掰着手指头数,然后冲她张开两只手,“九年,你睡了整整九年。”
“九年?”
弟弟是在九年前死的,可在他的口中,她却是在九年前沉睡的。
“你今年多大了?”岑旭湖问。
“六岁啊,还是你给我过的生日,你怎么忘啦。”弟弟噘着嘴巴,拉着她的手指撒娇。
岑旭湖看着他,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恐惧,思考这个不合常理的诡异世界。
昏迷后她来到了这里。
这里有去世的弟弟。
弟弟今年六岁。
却等了她九年。
……
岑旭湖扶住越来越沉重的头,心里忽然一动,看向自己的手,指尖没有伤口,摸摸肚子,刀伤也没有了。
她想了想,问弟弟,“有刀吗?”
如果她的血是开启这个诡异世界的关键,那么已经身处这个诡异世界的她,再流血又会发生什么呢?
“不要!”弟弟嗷一嗓子哭得惊天动地。
他爬到床上死死摁住岑旭湖,眼泪鼻涕流了满脸,“你别要刀呜呜呜,别呜呜呜死……”
岑旭湖还没有打消对他的恐惧,差点一把推开他,一个死了九年的人忽然扑过来,她有点害怕。
可弟弟紧紧抱着她,哭到整个人都在颤抖,好像他的天都要塌了。
岑旭湖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算了。
就算他是鬼又怎样,她自己都能看见那些诡异幻象,也不算是什么正常人了吧。
她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背,一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她像小时候那样轻声哄着他。
弟弟从小就是她带大的,他出生那年她四岁,那两人出去干活,她就会把弟弟装进竹篓里背在背上。
她太小,干活很慢,扫地做饭要花上好半天时间。他就在她背上揪她的头发,咯咯笑,乖得像个漂亮玩具。
等两人逐渐长大,弟弟最听她的话,是她寸步不离的跟屁虫。
那两个人打她骂她时,弟弟会张开小小的胳膊护在她身前,他们不舍得打自己的宝贝儿子,有时候也会放过她。
弟弟从小就喜欢她。
他是她四面寒风生活里唯一的毛毯,小小一张勉强能盖住她冻僵的手臂,但这点温暖已经足够她弯曲双手回抱住他。
她也最爱他。
“姐姐,你不能死。”
弟弟忽然直起身,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般眼神明亮又坚定,抬手抹干满脸的泪水,他拽住岑旭湖的手下床,“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岑旭湖当然不会死,但也没有和弟弟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刀。
血雾里的诡异幻景仅她可见,在搞清楚情况之前,她不打算告诉其他人。
跟着弟弟走出家门,穿过一片干涸的田野,走在四周都是小树的小道上,不远处有一条河,在清透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
岑旭湖心脏跳动得厉害,她停住脚步,低头,目光定定地看着弟弟。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问。
“姐姐这么多年,是不是一直不敢再靠近那个老房子。”
弟弟仰头和她对视,阳光刺进他眼里,他不得不眯着眼,岑旭湖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只能看清他脸上的倔强。
“我想让你看看,它现在的样子。”弟弟指向前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岑旭湖看到前方的小河边有一座老房子,那房子似曾相识,记忆里它应该已经倒塌了。
正是它的突然坍塌,砸死了年仅六岁的弟弟,砸毁了一个家庭。
岑旭湖看着它,太阳穴突突地跳,刻意遗忘的往事像潮水一样浮上来,每个细节都清晰如镜。
那年夏天岑旭湖十岁,刚下过一场大雨,弟弟想去河边抓鱼,缠了她好久。
岑旭湖忙完家务活后,给他做了个鱼竿,用酱油拌了小半碗隔夜的米饭做鱼饵,再拎上一只水桶,姐弟俩就出门了。
小河离家不远,两人边走边聊天。再过一个月弟弟就能去上小学了,岑旭湖没上过学,她对弟弟说一定要好好学习。
弟弟摇头,小虎说学习很累,我才不要去上学,我要抓鱼。
都行吧,年仅十岁的岑旭湖对此无所谓,她对于上学没什么概念。
大约走了十来分钟,两人经过一栋荒弃很久的老房,屋外杂草丛生,墙壁上的砖石被风雨侵袭得坑洼不平。它颤巍巍站在大地之上,浑身都是萧条。
岑旭湖心里莫名有点毛毛的,拉着弟弟的手快速走过去。
弟弟却忽然指着老房眼睛一亮,“有只小猫!”
他甩开岑旭湖的手跑过去,岑旭湖只好紧随其后,却被一个小坑绊倒,手里的水桶咕噜噜跌向一边,她赶紧去拾,然后就听见轰一声巨响。
整个地面都在颤。
岑旭湖摔倒在地动弹不得,她抬头往上看,只看见腾起的尘土。
一堵老墙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断裂的砖石劈里啪啦砸下来,在交错堆叠的乱石杂草之间,有一只小小的手伸出来,那只手已经血肉模糊,却固执地向前伸着,试图能拉住什么。
岑旭湖大叫,飞奔过去要把弟弟从砖石下拉出来。
已经晚了。
她握住弟弟的手,眼睁睁看着他没了气息。
“姐姐!姐姐!”此时此刻,弟弟活着。
他在旁边用力晃着她的手,将意识涣散的她摇醒。
岑旭湖看着他,再看向那座房子,眼神已经变了。
弟弟出事后全家人都疯了,岑旭湖被王三和徐二娟打到身上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
那时候徐二娟整夜失眠,在床上躺一会儿就会起来,拉着岑旭湖走到那栋老房下,把岑旭湖的头往砖头上磕,用树枝打她,打到岑旭湖哭都哭不出声,徐二娟自己也泪流满面。
王三也有些癔症,见人就说是岑旭湖把自己弟弟杀死的。他说岑旭湖是灾星,要把全村人的命都带走,必须把岑旭湖埋在那个老房子下面,所有人才能好好活着。
他见人就说,说着说着,同村人看她的眼神就变了,原本的责怪变成了敌意,以后凡是她经过的地方,都有人往她身上扔火柴或是泼狗血。
所有人真的把她当成了怪物。
刚开始她还会哭,但一哭反而被打得更狠,没有人愿意帮她,她用了好长时间才慢慢习惯。
后来只要徐二娟不强迫她,她再也没有靠近过那片断壁残垣。
忘掉,快忘掉那个可怕的地方。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她都这样一遍遍告诉自己。
可是现在,这座房子完好无损地重新屹立在她眼前,看起来坚实如山。
她转身往回走,“不,我不过去。”
她脑子乱的很,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开始疼,被火苗灼烧的炙热和树枝敲下的疼痛重新烙上身体。
岑旭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她要回家。
可是没有家。
好吧,那回荣城去。
但荣城也不是她的家,她只是在那里上学。
氢大早已经被那两个人闹得沸反盈天,她回去也只是自找屈辱。
找云桦吧。
对,对对对。
去找云桦!
云桦不是她的亲人,却是她在这世界上最深的牵挂。在她最六神无主的时候,云桦像天神一样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硬生生把她从悬崖边拉回来,寸步不离带她走向广阔风景。
可是……云桦在国外。
岑旭湖眼眶一瞬间发热,但她习惯性地咬牙控制住了,流泪只会换来更大的疼痛,这点她从小就知道。
“姐姐!”弟弟从身后小跑追上她,张开双臂拦在她身前。
岑旭湖不理他,硬要往前走。
她走一步,他退一步,但最终,他小小的身体还是坚定地挡在了岑旭湖面前。
“姐姐,如果你害怕就闭上眼睛,我会拉着你走过去。可是你一定要去看看那个房子,它不是噩梦,不是杀人凶手,它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子。这九年我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姐姐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吗?”
“你在那里?”岑旭湖很惊讶。
“我在那里。”弟弟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认真。
“你睡着的每一天,我都会去那里,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知道姐姐肯定会醒的,如果我怕了,那你要怎么办。”
这一刻他不像个孩子。
他的神情比大人还严肃。
“走吧。”他拉着岑旭湖,一步步靠近那座重新屹立起来的房子。
真奇怪,弟弟一个身高还没她腿长的小孩子,在这一刻竟然给了她从未有过的踏实感。
岑旭湖看着越来越近的老房子,紧紧攥住弟弟的手,将翻涌的痛苦强压下去。
直到推开房门,她愣在原地。
屋里全是她和弟弟的画像。
还没灶台高的她背着襁褓里的弟弟做饭,她扫地时扬起的灰尘被弟弟抓在手里玩,两个小孩子在冬天的院子里团雪球,她用废报纸叠小青蛙给弟弟玩……
墙上地面上,每张屋子里都堆叠着数不清的画,每张画里的姐姐和弟弟都在笑。
岑旭湖走近了,手指轻轻划过画上的笔触,脑海中房子倒塌的画面和眼前的画交叠在一起,有很多话堵在心口,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弟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眼睛始终不曾离开姐姐的脸。
岑旭湖看了很久,旧时光里很多被遗忘的回忆此刻全部清晰,就算那时候被打被骂,但有弟弟在身边的时间几乎都是开心的。
可是……
岑旭湖蹲下来,摸摸他的小脸,“你不怪我?”
弟弟清清嗓子,退后一步。
“姐姐,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这段话,我准备了很久,你要好好听。”
岑旭湖被他小大人似的样子逗笑了,“请讲。”
“咳咳,那个,我……”他反倒紧张了一下,自己掐了下自己的脸蛋,又清清喉咙才开口。
“姐姐,其实那天去捉鱼有个原因没来得及告诉你,隔壁的小虎说吃鱼能补身体,你那几天总是咳嗽,我想让你多补补身体,不要总是生病。”
岑旭湖的笑变淡了,她抿着嘴唇,视线落到地面上。
她小时候其实总在咳嗽,因为家里做饭的灶台是烧柴的,每每烧火时呛起的烟都会被她吸进肺里,喉咙就整天不舒服。
但那两个人不知道这事。
她曾经大晚上没憋住狠狠咳了一阵,被王三从被窝里拎起来扔到了家门外,让她咳够了再进屋,所以下次只要感觉到喉咙不舒服,她就会掐自己或者拼命咽口水让自己忍住。
“那天房子倒下来,我看到姐姐朝我跑过来,你很少哭的,却哭得好难过,我对你说快跑,其实我想说的是,姐姐,幸好房子没有砸到你,幸好是你活着。你是个真正厉害的人,明明才比我大四岁,却能做好多我不会的事情,可也是这些事情把你困在了这个家里,所以我希望姐姐快跑,离开这个困住你的地方,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弟弟指着房间里的那些画,那些画上都是他想象出来的岑旭湖。
“去把树种的比天还高,养好多漂亮的花朵,帮助许多和我一样的小孩子,你还能坐上宇宙飞船,去太空里做好事。姐姐,我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所以我从来没有一分一秒钟怪过姐姐,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房子倒塌只是一个意外,是我自己要跑过来捉小猫,这和你无关。”
“对不起姐姐,这么多年是我拖累了你,我在时消耗了你全部的时间,离开后又让你背负了好多恶意和指责。而现在,我还想把你困在我身边,姐姐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岑旭湖捂着脸,肩膀在颤抖。
弟弟的话她听到一半就绷不住了,强撑到喉咙和眼眶都生疼,眼泪还是没忍住掉下。
弟弟走过来抱住她,像从前她无数次抱住他那样。
窗外一阵风吹过,一幅画被吹落到岑旭湖脚边。
弟弟歪头去看。
画上姐姐捧着掏出的心脏放在他空洞的心口,从姐姐心口流出的血淌了满地。两个人站在血红色的小河里,脸上都带着笑。
他抬脚踩住,画纸在他脚下慢慢碎裂成一地灰尘,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爱姐姐。
可是这幅画不能让她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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