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城中心医院住院部十四层,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一个身着长裙的女孩从里面匆匆跑出来,湖蓝色的长裙裙摆随着她的步履摇曳,像是水面上荡起的圈圈涟漪。
她高挑纤丽,不施粉黛的眉眼精致如画,只是眼底下布着淡淡的青黑色,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快步走向第一间病房,她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房向内看,只一眼便匆匆离开,移向下一间病房。
连着看了四五间病房后,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有些失望,跺了下脚,视线无意间向走廊尽头瞥了一眼,尽头的病房门前站着两个警察。
他们两个从她刚出电梯门就已经盯着了,眼看她在原地顿了一下后,竟然立刻向这边走过来。
其中一位警察上前拦住她,“女士,请您止步。”
她的目光越过警察,停在最后一间病房,“里面是岑旭湖吗?”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回答她,“不便透露,请您离开。”
她却仿佛没听到般,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浑身力气像是被耗尽了。
闭上眼安静了差不多半分钟,她才手撑着墙壁站直,从包里拿出身份证出示给两位警察。
“我叫云桦,我要见你们领导。”
“这不可能。”
云桦的目光一下子凌厉逼人,她拿出手机,随便打开一个社交软件,里面关于氢大校门口事件的讨论铺天盖地。
氢大学生杀人、氢大校门口砍人、亲生父母勒索敲诈,任何一组关键词拿出来都相当炸裂,更别说还有现场围观众人发布的全方位各角度视频。
纸板上触目惊心的红字、面目狰狞的父母、沾满鲜血的刀、倒在血泊里的大学生、见义勇为的受害者,每条视频都让人毛骨悚然。
各种猜疑和情绪一遍遍覆盖住“岑旭湖”这个名字,这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一时间成了全国人茶余饭后热议的焦点。
“从事件发生到现在已经两天了,舆论还是这个样子,你们的调查是不是没有进展?王三是个王八蛋他不可能说实话,徐二娟是个哑巴想说也说不了,我告诉你,现在全世界只有我了解全部事情。如果你们不想被舆论架在火上烤,想尽快结案的话,最好听我说说真相。”
云桦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俨然一副将局面尽在掌控的气势。
走廊里一时静寂无声。
半晌,离她最近的警察走去窗边打了个电话,挂断电话后,他将岑旭湖带去了五楼医生休息室。
临走前,云桦想走近病房向里看一眼,可警察催得急促,她硬是将目光从那道门上撕下来,还是跟了上去。
*
“你好,李良。”
医生休息室里,荣城公安局刑侦支队副队长李良向云桦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他刚才正好在向主治医生询问岑旭湖的病情,接到同事的电话便让医生给他安排了个休息室。
“云桦。”
李良没有立刻询问案情,他风轻云淡地坐在医生的办公椅上,将云桦身份证上的信息默默记下。
看着面前镇定的女孩,李良微微一笑,将身份证还给她。
“其实我一直有个小疑问,可能和案情无关,你就当我好奇心旺盛吧。”
他语调轻松,半点没有要案负责人该有的紧张。
云桦等着他的下文。
“王三和徐二娟的女儿,却叫岑旭湖,无论是姓氏还是起名风格,都不像是亲生的,这是怎么回事?”
“岑旭湖改过姓名。”云桦回答。
“民法典规定自然人就算改名也应当随父姓或者母姓。”李良看着对面的人,补充了一句,“当然了也有例外情况,但据我所知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基本都会依据这项规定。”
“你也说了是基本。”云桦神情很淡,“总有例外。”
李良一脸好奇,“那么岑旭湖的例外情况是什么呢?”
“这和案情有什么关系?”
“我说了是我个人的好奇心啊,”李良笑得温和,“你知道这件事闹得有多大吧,唉压力大得很,所以你就当做是和我聊聊天吧,咱们都轻松点。”
云桦性格直爽,所以她直接白了李良一眼。
他身为这个案件的负责人,现在是该轻松的时候吗?
“王三那两个人重男轻女不配为人父母,他们差点毁了岑旭湖。”云桦说。
李良点点头,和他猜想的一样,“这样顶多算是情理,于法理不合。”
“总有法理管不到的地方。”云桦脱口而出。
是了,李良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一下,云桦说出了这个案子的背景。
岑旭湖从小到大受到的伤害,就是法理管不到的地方。
氢大校门口事件案发当晚,局里在对王三进行审讯的同时,给岑旭湖家乡所在地打了电话。
电话一层层打下去,一层层转接,直到被青牙村村长接通,对面才支支吾吾地回答了来自荣城的发问。
——是吧,好像是死了个男娃娃,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对对对,都说是那家的姐姐把弟弟引到老房子下面砸死了,不不我不知道,是村民他们都这么说。具体有没有人看见呢这个问题,这怎么说呢,那家的爹娘都说是姐姐干的,人家爹娘都这么说了,是吧,是吧。
——证据?哈,哈,领导,那个时候不兴监控什么的,证据这个确实是没有。
荣城公安局拉出了岑旭湖入学以来的通话记录,除了有几个国际通话,还发现了从青牙村打来的电话,其中两三个的机主正是村长本人。关于这个,对面是这样回答的。
——打过吗,可能吧。领导啊,这个这个在我们这里很普遍,因为乡下人嘛是吧,都不识字,也不会说话,紧张,胆子小,打电话怵得很,所以有时候他们都会让我们这些领导班子帮忙打,你知道吧,是吧,都不容易。
——具体说了啥?哎呦真记不清了,不过应该也就是那些话,在外面吃的好不好啊有没有受欺负啊,都是这些。要钱?这绝对不可能领导,天底下哪有当爹娘的伸手问娃娃们要钱的,是吧,啊。
问不出什么。
局里当晚就派了同事赶往青牙村,一路舟车辗转风尘仆仆赶到时,已经是案发后一天半了。
他们装作是进村卖米的,混进路边唠嗑的大爷大妈堆里,借着最近的新闻打听当年的事情,谁知道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反应都很一致。
——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一家子说句不中听的,邪性得很。媳妇一嫁进来就把婆婆克死了,多利索个老人啊,第二年就没了。然后那家那个闺女,生下来不会哭,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人看,把老马媳妇吓得过了这么多年还提这茬呢。哦老马媳妇就是给那闺女接生的。好容易盼到个儿子吧,长得浓眉大眼的,但是啊,心眼子多。
——是,死的那年是才六岁,但老话都说了,三岁看老。别看那孩子小,精明着呢。我怎么知道?我孙子的门牙就是被那小崽子坑掉的。那小猢狲很会装乖讨巧,看着是个小可怜,其实一肚子坏水。当年跑到我面前哭着让我原谅他,说自己没有把大哥哥保护好,害大哥哥从树上掉下去了,但其实你猜怎么着,后来我们发现我孙子就是被他从树上推下去的。为什么推?啊那,那我忘了,小孩子打闹呗。
——对,是他姐姐把他砸死的。有人看见没?应该有吧,肯定有。他爹娘都这么说了,那就肯定是这样。还有啊,再跟你说个事儿,那家的姐姐是个邪乎东西,会喝人血吸人气运的。你是不是笑了?别不信啊。他家出事之后,那丫头靠近哪家,哪家就倒霉,非得泼一盆子狗血或者点个火盆,才好转呢。
——看你们小伙子长得面善才和你们说的,可别往外传啊。
李良在荣城听完同事绘声绘色的汇报,脑壳都大了。
不过他们还有点别的收获。
岑旭湖弟弟去世后没过多久,她就去上学了,甚至王三还拿到了一笔钱。
当然在村民口中这也是岑旭湖吸人气运的表现,毕竟弟弟死了她才有机会去上学,可不是她吸走了弟弟的气运吗。
同事们马不停蹄赶到了岑旭湖上学的学校,没费多大功夫就打听出了非常关键的信息。
当初王家出事后,有位老师赶到了岑旭湖家,用每月给王三几百块钱的交易,换来了岑旭湖上学的机会。
从那以后岑旭湖才开始念书,从十岁到十八岁,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那位老师在照顾她。
同事拍下了学校教师墙上的照片,其中一位眼神慈蔼面容干练的老师被圈起来,照片下面有老师的名字。
岑秀。
“岑,秀?”李良心里一动。
“是的,”同事知道李良的意思,“老师姓岑。”
“你们没向她询问岑旭湖的情况?”
“靠你了老大。”
同事声音里透着疲惫,“校长说岑老师已经去荣城了,算算时间,刚好和我们错开,她是去找岑旭湖的。”
所以医院里,李良忽然接到看守病房的同事的电话,还以为是岑老师赶到了医院。
没想到却见到了一位厉害的年轻姑娘。
云桦坐在李良对面,双手抱臂看着他,“李队长,你不愧是队长。”
李良笑笑,“问个名字而已,放轻松。看你样子好像挺关心岑旭湖的,那怎么现在才来找我们呢?”
都案发两天了,要不是岑旭湖还昏迷着,此刻她已经在监狱里吃牢饭了。
云桦想当关键证人,就凭这效率能直接把嫌疑人害死。
云桦摇摇头,她何尝不想快点再快点,只是隔着十五个小时的时差,所有的心事和焦灼都落了一层时间的薄灰。当岑旭湖独自一人面对铺天盖地的恶意与猜疑,倒在血泊中时,她却在大洋彼岸安稳沉睡。
“我刚从国外回来。”
“国外?”
云桦从包里拿出机票,那是从国外中转一次后抵达荣城的两张机票。飞行全程三十多个小时,落地时间是刚过去的五个小时前。
算算时间,氢大校门口事件发生当晚,云桦就立刻定好机票回国了。
她拿机票的时候带出了工作证,这种无意间掉落的物件李良是绝对不会放过的,他替她捡起的同时,迅速看完了这张工作证。
她是全球知名互联网公司的高级算法工程师。
李良在心里默默总结着这位不速之客的特征。
——初次面对刑侦队长没有丝毫紧张的年轻人,能在国际顶尖公司上班的高学历优秀人才,拥有抛下一切说回国就回国的财力和魄力,浑身上下没有首饰,脸上也没有妆容,却能让人感觉到她的气势。
“你不是岑旭湖的亲人吧?”
云桦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那么你和岑旭湖是怎么认识的?”
“我不想说,和案件无关。”
“好,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会了解她的事情?”
云桦的肩膀终于不再那么绷直,她摩挲着手里还没收起的机票。
这张已经被她摩出毛边的纸,见证了她跨越两个洲的焦灼不安。
“我认识她三年,这三年时间里我和她朝夕相处了整整一年半,我们对彼此毫无保留。”她轻声说。
李良看着她,从业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面前人没有撒谎。
“那么关于她和她的弟弟,她的家庭,真相是什么?”李良问。
真相其实很简单。
归根到底就是三个字,不在乎。
王三和徐二娟作为父母,把岑旭湖当牲口,当工具,当发泄情绪的垃圾桶,等她长大了,就把她当会冒出金子的摇钱树。
至于岑旭湖是死是活,无所谓,他们不在乎。
当年的那场意外之灾,岑旭湖是哭着给她讲的。
讲完两个人都喝了点酒,在深夜抱头痛哭,哭到连岑秀都被惊动了,披着外衣匆匆赶来,一左一右把俩孩子搂怀里,自己也偷偷抹泪。
“谁都不想让那件事情发生,但没有人需要为意外承担这么深重的责任。”云桦说。
李良没表态。
他沉默了一会儿,让云桦留下联系方式,告诉她有事再联系。
云桦没走,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软弱,拉住李良衣服,语气里有祈求。
“你的同事不让我见她,李队长,求你,我要见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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