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天色如水洗般湛蓝，骄阳似火。
谈岁与周岚的缘分不深，却也不知浅的程度在哪。
这种感觉让谈岁像一艘纸帆船飘荡在溪河里，潺潺流水中，总有暗流翻涌，使得小船摇摇晃晃，看不到方向。
而周岚则是沉在水底的一块坚石。
高一下学年，预分班前，身在九班的谈岁曾走错过一次教室。
他那会正困惑于老师留下的培优习题，想得过于投入，多上了一层楼梯，未看清班牌，就走到了走廊尽头的高一十三班。
那会正逢大课间，教室人少。
谈岁握着试卷，刚要迈步走进班级，颈后的衣襟却被拽住。谈岁的步伐一顿，才回神，抬头便是相似又不相同的教室环境。
见谈岁停下步伐，扯着衣领的手松了下去，仅一瞬，指尖的触感蹭过谈岁的后颈。
有点冰。
谈岁微缩了下脖子，感觉全身有电流爬过，他侧头回身。
少年优越的身高使得两人的视线倾斜，他身子微侧，调侃着，正好整以暇地睨着谈岁，唇角微扬。
“是我们班的么，你就进。”
这话一出，羞赧如同大雨，瞬间淋至谈岁全身，只要轻轻一拧，即可拧出高密度的涩然与难堪。
走廊外的绿树因风而晃，树影模糊攀在墙壁上，光斑疾走。
这是谈岁第一次遇见周岚。
谈岁对这事印象深刻，而周岚的面容早就被当时的尴尬淹没，就在快要淡出谈岁的脑海时，高二分班后的第一天，周岚又出现了。
那时恰好轮到谈岁做自我介绍，他站在黑板前，正捏着白色的半截粉笔写名字。
周岚的一声“报告”，霎时，众人的目光从谈岁窄小的背影里，瞬间游移到站在门口，快要与门同高的周岚。
“哟，周岚。”教室里有人喊。
周岚微点头，在老班的示意下，他走到后方座位找个坐下。
这会谈岁已经写完名字回身，不知为何，他莫名感到局促。
谈岁咳嗽一声清嗓，扶稳眼镜，垂眼看着桌上的板擦，继而抬眼：“大家好，”
即瞬，正巧对上人群里周岚的目光，谈岁的呼吸微滞：“我叫谈岁。”
“岁岁平安的岁，兴趣爱好是看书。”
其实这个兴趣爱好是谈岁临时捏造的。
想着，谈岁抿出一个拘谨的笑容，见此，大家热情鼓掌。
轮到周岚时，他大步走上讲台，没用粉笔写字，言简意赅：“我是周岚，山风岚，打篮球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会的掌声似乎更加响亮。
周岚没有撒谎，他确实很会打篮球，也很热爱篮球。
但孙正深提到的扣碎篮筐事件，谈岁没有了解过，此事他一无所知。
至于杨前所说的“得罪”一事，谈岁话少，性格温和，整个高中都未与人起过争执，况且那时大家都年轻，依稀记得是一件小事，连矛盾都算不上，更别提“得罪”。
至少谈岁从不这样认为。
起因是某次测卷作业，整个班仅剩刘桢没交，身为科代表的谈岁便来询问刘桢的作业情况。
果不其然，谈岁刚走到后排，就看到埋头苦干的刘桢，他无奈：“这次卷子很简单。”
刘桢是田径队的，对篮球热爱程度不亚于周岚。
奈何性子较为顽劣，作业不是抄袭借鉴，就是浑水摸鱼，心比天高的年纪，学习态度扶不正，摆不彻底。
他有好几次作业都是等到要收时，才开始胡乱动笔，然后叫谈岁帮忙交到老师那里。
偶尔还好，次数一多，科任老师老李就看出问题，她禁止谈岁再帮他擦屁股，下次如再有这种情况，让刘桢自己带作业过来自行说明情况。
谈岁走至刘桢桌边：“这回你得自己交。”
刘桢抬头，笔没停半分：“什么意思？”
谈岁简单概述原因，刘桢冷笑一声，没当回事，低下头继续抄写。
谈岁瞄了一眼卷上的名字，刘桢抄作业的原稿来自隔壁班同学，隔壁班领先他们班一节课的进度。
想起严厉的老李，谈岁怕有不妥，便补充道：“跟老李说清楚，她应该不会多说你。”
刘桢手眼不停，敷衍应声：“知道了，我自己会交。”
谈岁这才回位。
隔了几天后，等测卷批改完分发下来，刘桢却没收到自己的测卷。他向谈岁反映，谈岁看他，反复确认：“你真交给老师了？”
刘桢点头，十分肯定：“我当时放她桌上了。”
上课时，谈岁便替刘桢向老师反馈，讲台上的老李吊着个眼镜听完，她肩微耸：“我没看到。”
刘桢略有不满，在后排喊道：“我交了啊。”
老李撇嘴，面对刘桢的反映，她推了推眼镜：“我是不是说过了，”她看向刘桢，“你没做直接承认我都不会说你太多，别找一些没意义的借口浪费大家时间。”
刘桢感觉莫名其妙，不爽地捶了下桌子，他提高分贝：“我做了啊。”
老李斜他：“我说你了吗。”
气氛顿时凝固，隐约传来隔壁老师麦克风的授课声。
刘桢腾一下站起来：“你这不就是在说我吗？”
老李握着讲义走下讲台，直直向刘桢走去，将唇边的小蜜蜂挪远：“那作业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不是我做的另说。”刘桢语气不满，继续说：“我交了你说我没交？”
老李走至刘桢桌前，拿讲义敲了敲他的桌子，抬眼与刘桢对视，她扬眉：“有什么区别？”
看着老李，刘桢咬紧牙：“有你这么当老师吗？”
话落，老李用讲义连敲三下，这动静吓得不少同学一激灵。老李方才散漫的气质瞬间消失，她提高音量，语气严厉：“尊重是相互的！哪有你这么当学生的吗？”
她瞪大眼，即便身高不占优势，教书多年的气势足矣让她变为一个巨人。
见刘桢哑然，她仰头继续道：“你上课学得会不会是一回事，你想不想学是一回事，你不会就不会，抄隔壁班的作业糊弄我？”
刚想好辩驳语句的刘桢一噎，老李的攻势不停：“把我科代表当什么了？给你跑腿的？你不尊重自己，尊重别人吧！”
她情绪激动，胸口起伏着，转之却又一笑：“我错了，”
老李挥起手里的讲义，她用讲义拍了拍刘桢脸，厉声喊道：“你就是太尊重自己了！”
这话一出，方才刘桢脸上的怔愣消散，转变成为另一种情绪。他的神情微滞，似是栽进了一场风暴，无数言语如风卷残云，将他的焦躁与难堪都刮了出来。
剩下的，就是羞愧与无地自容。
刘桢垂在桌后的手握得死紧，张了张干涩的唇，想要反驳，老李却已转身，半分时间都不想浪费，她扯回麦克风，音量恢复平常：“坐下吧。”
语言的力量不可估量，刘桢面色僵硬，他重重的坐下，找不到魂魄。
十七八岁的少年气血方刚，稍有不慎就会如脱缰野马，不受控制跑向危险地带。
这件事对刘桢影响颇大，好几个夜晚失眠时，就会想到这件事，极端报复的念头接二连三蹦出，却从未实施。
到底还是老李的威慑力与气场太过强大，刘桢的心恨难解，最后只能将错误归结于谈岁。
于是，此事之后，刘桢倒是按时交了起老李的作业，只不过每次前去交作业时，都要用作业本重重地拍座位上的谈岁，不是脑门和胳膊，就是背，力道不小。
有一次，拍打声音太过大，谈岁的后桌看不下去，她对此行为颇为不解：“你干嘛老欺负谈岁。”
刘桢侧头看他，不以为然：“有么。”
谈岁揉着被作业本扇痛的后脑勺，蓬松的头发被揉的乱糟，当事人也苦不堪言：“你别再打我了。”
话落，一只大掌覆了上来，盖着谈岁揉头的手。温热的触感攀至手背，手心似乎还有薄茧，谈岁的手顿住，人跟着微愣。
头顶上方清朗的声音传来，已然揭露手掌的主人：“听见没，人家说别打了。”
是周岚。
大概是两人球场关系较为和谐，刘桢不爽的脸色好转。
刘桢呵笑，将讲义摔至谈岁眼前：“你也来交作业啊，小山风。”
左边是刘桢，右边则是周岚，将谈岁夹在中间。
谈岁头微低，手仍僵着，温热的触感似有疗愈效果般，却又让他格外不自在，
周岚随口道：“我早交了。”
说罢，周岚松开手，谈岁也迅速收回手，拾起桌上的作业。
刘桢颔首：“等会体育课，打球去？”
周岚“嗯”了一声，达成一致，两人转身走回后排。
听见远去的脚步，谈岁微侧了下脑袋，低声说：“小山风？”
想着，他再度抬手，揉起脑袋，回味起这个有趣的称呼：“小山风。”
轻飘飘的声音落了下来，周岚步伐一顿。
看周岚没跟上来，刘桢回头，看着停下在原地的周岚：“干嘛呢？”
周岚的嘴角扬高，浓睫下的黑瞳格外明亮，他看着刘桢，两眼弯弯说，“我们俩对打一把？”
刘桢挑眉：“行啊。”
等两人拿完球走出器材室时，预备铃声已经敲起，操场上稀稀拉拉的学生们正向某一点聚集。
谈岁来得有些迟，正巧从刘桢和周岚两人面前经过。
刘桢看着专心走路的谈岁，神色轻佻，吹起了口哨，周岚则是不语。
谈岁侧头，目光率先和刘桢对上。
倏尔，他还没来得及看向周岚，刘桢已将手中的篮球抛出，精准砸向谈岁的额头。
篮球滚到台阶边缘，又连弹两下，弹到鲜红的跑道上。
谈岁毫无防备挨下这一球，痛感与眩晕同时袭来，谈岁两眼一黑，身子摇晃，踉跄两步才站稳。
看着谈岁这副样子，刘桢轻呼一口气，倍感舒畅。
彼时，正式上课铃回响在空旷的操场，以及一声哨响。
稀疏平常的声音现今在谈岁耳中变得异常尖锐，他轻晃了下脑袋，喉间发紧。
刘桢还没开口，吹哨的体育老师疾步走来，呵斥道：“干嘛呢！”
身后还跟着两名学生，一男一女，是体委与学委。
周岚目不转睛，紧盯捂着额头的谈岁。
刘桢面不改色，灿笑：“闹着玩呢。”
周岚皱起眉，原先聚焦在谈岁身上的目光，转向刘桢，他的神色转冷。
顷刻，体委忙跑至谈岁身侧，扶着谈岁的胳膊：“怎么回事。”
谈岁扶稳眼镜，皱着眉，想要应声安慰，疼痛令他说不出一个字。
见状，体育老师神色严肃，挥挥手：“赶紧带去医务室看看。”
说完，走上前训斥起刘桢。
在体委的搀扶下，谈岁走至另一个方向，与刘桢周岚两人擦肩而过。
谈岁反复揉搓额角，试图缓和这种眩晕，身旁体委颇感无语：“没轻没重的。”
两人还没走远，刘桢听到这话，打断老师的训斥，面露不耐：“都说了闹着玩。”
即瞬，老师的数落声再次传来，谈岁听不清，只觉得地板白的晃眼，四周天旋地转，只能再度闭上眼缓解疼痛。
炙热的夏天烤人心态，令人烦躁。
处理完额头大谈岁在医务室里小憩片刻，医务室的空调开的很足，谈岁醒来时周身已经犯了冷汗，体委早已离开。
谈岁起身，搓了搓发凉的手臂，向医护老师道谢便离开。
一开门，焦燥的热气扑了上来，谈岁皱起脸。此时体育课的进度已经过半，剩余时间留给大家自由活动。
途经球场，他瞄到刘桢正像个没事人一般，满头大汗游走于球场中，球鞋蹭在地上吱吱作响。谈岁扫视一圈，看到周岚也在其中，正运球与某个同学对峙。
不知怎的，没由来的情绪使得谈岁的胸腔微微起伏，他吁了口气，收回目光。
汪泽和李荷敏这时走来，看到谈岁，神情瞬间紧张，要说整个班上，还是他们俩和谈岁最好。
李荷敏盯着谈岁额上的纱布：“我天呢，有没有流血！”
汪泽难得露出担忧：“你没事吧。”
谈岁摇摇头，抿起唇，唇色寡淡。
杨前正巧路过：“谈岁你脑门怎么了？”语气让人听不出来是好奇还是关心。
李荷敏埋怨道：“还不是刘桢，”
她看向球场，越想越气：“他居然拿球砸谈岁，还说是闹着玩？”
杨前听这话很震惊，也觉得荒唐：“谈岁你得罪刘桢了？”
谈岁不想过多谈论，他深吸一口气，直直走过：“没有。”
看着情绪不高的谈岁，汪泽和李荷敏转身跟上，汪泽摆手说：“先走了。”
没吃明白瓜的杨前只能咋吧咋吧嘴：“行。”他边走边挠头，与他们错开，逆着向球场走去。
球场与操场相隔较远，仨人边走边说。
虽然大部分都是李荷敏在打抱不平，汪泽应声，两人一唱一和就这样走到操场。
到这会，谈岁心里的阴霾散去，他无奈笑了笑，提议去小卖部买雪糕抗暑，李荷敏附和：“正好我说累了。”
汪泽应允：“正好给你降温。”
闻言，李荷敏佯装生气别过头，汪泽失笑。
打趣间，三人正要折转方向。
忽然，球场那边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稀稀拉拉的动静，以及一阵惊呼。
汪泽正想回头看去，李荷敏先一步拉起汪泽胳膊，大步疾走：“真是的。”
李荷敏说他：“你别什么热闹都看。”她步伐越迈越大 ，都不顾被遗漏的谈岁。
谈岁回头看了眼球场，却什么都没看清，他回身，追上汪泽两人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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