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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台前幕后

广德楼后台的梆子腔还在梁上绕着,柳漠澜坐在镜台前卸头面。

铜盆里的热水腾着白汽,他解下贴在鬓角的片子,手指在温水里浸得发白。镜中映出的人脸卸了油彩,眉骨处还留着淡淡的红痕,下颌线绷得笔直,倒是比台上的虞姬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意。

江知烨和方妙跟着伙计穿过挂满戏服的走廊时,正看见他用细竹片刮去眼圈的胭脂。

后台里挤满了候场的武行,有人蹲在墙角啃烧饼,有人拿篦子篦头发,角落里堆着半筐没削皮的萝卜,混着油彩和汗水的气味往人鼻子里钻。

方妙下意识地捏了捏鼻子,江知烨却看得入神——柳漠澜卸完妆,从木架上取下素色长褂披在身上,袖口蹭过镜台时,碰倒了个青花小瓶,里头的桂花头油洒出来一点,在衫子上洇出块浅黄印子。

"柳先生,"江知烨往前凑了半步,"您这虞姬,演得真叫人……"他想找个贴切的词,目光却落在柳漠澜腕间那道淡青色的疤上,"叫人挪不开眼。"

柳漠澜系着衣扣的手顿了顿,没回头:"让二位见笑了。"他声音里还带着唱戏后的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的竹笛。

方妙盯着镜台上的凤冠看:"柳先生,您这头上的片子,贴得真齐整,跟长在头上似的。"

"学徒时挨过打,"柳漠澜把毛巾丢回盆里,"师父拿尺子敲着手背,说片子歪一分,台上就差十里。"

安德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军装肩上落着片梧桐絮。他没惊动里头的人,只靠在门框上看柳漠澜收拾妆奁。

"漠澜,"安德鲁开口时,江知烨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挎枪的卫兵,"车子在外面等着。"

柳漠澜应了声,将最后一支银簪插进木匣。他转身时看见江知烨手里还捏着那柄折扇,便指了指墙角的竹篓:"戏服得趁夜浆洗,二位若是不嫌弃,可去前堂喝杯茶。"

前堂的八仙桌还没撤,茶房擦着桌子时,木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

江知烨挑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窗外的月亮正往梧桐树梢爬。方妙捧着粗瓷茶杯呵气:"柳先生卸妆后跟台上简直是两个人,刚才在后台,我都不敢认。"

安德鲁坐在对面,解开了军装领口的风纪扣:"他十三岁拜在'玉春班'门下,倒仓时吃了不少苦,后来家里硬是把他从科班拽回来管绸缎庄。"他顿了顿,茶房端上一碟茴香豆,他捏了颗丢进嘴里,"前几年班子里缺唱旦的,他又偷偷溜回去救场,一来二去,倒成了祥云班的台柱子。"

江知烨捻起粒茴香豆:"我瞧他不像个生意人,倒像个……"他想了想,"像个守着旧物过日子的书生。"

"绸缎庄的账房先生说,他每月都把三成利润拿去填戏班的窟窿,"安德鲁敲了敲桌子,"上个月日本人在东交民巷搞演习,他还带着戏班去给伤兵唱堂会。"

正说着,柳漠澜换了身藏青布衫走过来,手里提着个油纸包。他把纸包放在桌上,里头是几块刚出炉的茯苓饼,饼面上的芝麻还在滋滋响:"尝尝吧,胡同口王记的。"

方妙拿起一块咬了口,糖霜沾在嘴角:"柳先生,您明日还唱吗?"

"明日歇班,"柳漠澜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喉结在灯光下滚动了一下,"得去洋行取几匹英国细布。"

安德鲁忽然放下茶杯:"漠澜,明日我要去通州一趟,你那块绸缎庄的地契……"

"在柜上第三个抽屉,"柳漠澜打断他,"红色封皮的那个。"他顿了顿,看向江知烨,"江先生在法国学的话剧,可曾想过在北平搭班子?"

这话题转得突然,江知烨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有这想法,只是……"他看了看安德鲁,"怕时局不稳。"

"北平这地界,唱戏的和当兵的,"柳漠澜指尖摩挲着茶碗边缘,碗沿缺了个小口,"都得守着点东西。"他没说守的是什么,只是望着窗外的树影出神。

梧桐叶被风吹得哗啦响,有片叶子掉在窗台上,叶脉清晰得像谁用细笔描的。

三日后的晌午,江知烨正跟方妙在琉璃厂挑戏服料子,突然下起了雷阵雨。黄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溅起的水花糊了绸缎庄的玻璃窗。柳漠澜站在柜台后算账,算盘珠子打得飞快,指尖沾着点朱砂,在账本上留下暗红的指印。

"柳先生,"江知烨抖了抖伞上的水,"您这儿可有适合演现代戏的布料?"

柳漠澜抬起头,鼻梁上架着副玳瑁眼镜,镜片后那双眼睛少了几分清冷:"要看是什么角色。"他放下算盘,走到布匹架前,抽出匹浅灰的府绸,"演学生,这料子素净。"又抽出匹藏青的咔叽,"演□□,这个经脏。"

方妙摸着匹湖蓝的纺绸笑:"柳先生,您这儿的料子比巴黎的时装店还齐全。"

"前几日刚从上海运来的,"柳漠澜把布匹卷好,"那边有个伙计专盯着最新的洋玩意儿。"他说话时,门口传来汽车引擎声,安德鲁的副官顶着雨跑进来,军帽檐上滴着水:"柳老板,安司令请您现在就去军部。"

柳漠澜解下围裙的手顿了顿:"出什么事了?"

"日本人在丰台演习,跟咱们的兵杠上了,"副官搓着湿透的手,"安司令让您把那批存在仓库的医药箱送去火车站。"

江知烨在一旁听得真切,忍不住插嘴:"医药箱?"

柳漠澜没答话,只从柜台下拖出个旧木箱,里头码着十几个印着红十字的铁皮盒子。他把箱子递给副官,又从账房里拿出张纸条:"这是仓库钥匙,让老陈把东边第三排的箱子全装上火车。"

副官走后,雨下得更急了。柳漠澜站在门口望着雨幕,藏青布衫的后心洇出片深色。江知烨想说什么,却见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头是叠好的戏服,水袖上的金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闪。

"方小姐若是不嫌弃,"柳漠澜把戏服递给方妙,"这是我前儿个改的女学生装,您排戏时或许用得上。"

方妙接过油布包,触手温热:"柳先生,您……"

"时候不早了,"柳漠澜打断她,从墙上摘下斗笠,"江先生若是缺什么料子,只管来拿。"他说完便冲进雨里。

接下来的几日,北平城的气氛像张绷紧的弓弦。江知烨去广德楼找柳漠澜时,发现戏班停了演出,后台只留了个看场子的老头。老头坐在戏台子上抽水烟,烟袋锅子敲着木板:"柳老板这几日都在仓库搬货,昨儿个还见他跟安司令的人一道往城外去了。"

方妙在一旁整理戏服,忽然从箱底翻出个蓝布包,里头是几本油印的剧本,封皮上用毛笔写着《放下你的鞭子》。江知烨翻开一看,纸页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被人反复读过。

"这戏好,"老头凑过来看了眼,"前儿个柳老板还带着伙计排呢,说要去伤兵营演。"

正说着,安德鲁的车停在了戏园子门口。他穿着便装,袖口沾着点机油:"江先生,方小姐,跟我来趟医院。"

汽车驶过河沿时,江知烨看见街上多了不少巡逻的士兵,□□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医院里弥漫着浓重的来苏水味,走廊上摆满了临时加床,伤兵们穿着带血的军服,压低了声音哼唧。

柳漠澜正在给一个伤兵换药,白大褂袖口卷到肘弯,露出那道淡青色的疤。他动作轻柔,伤兵疼得冒汗,却咬着牙没吭声。安德鲁走到他身边低语了几句,他点点头,从药柜里拿出个纸包,里头是晒干的金疮药。

"这是我师父传的方子,"柳漠澜把药粉撒在伤兵的伤口上,"比洋药见效快。"他说话时,伤兵忽然抓住他的手:"柳先生,听说您会唱《挑滑车》,等我伤好了,能去听您唱戏吗?"

柳漠澜顿了顿,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块硬糖塞进伤兵手里:"等仗打完了,我给你唱整本的《长坂坡》。"

一周后的黄昏,江知烨的剧团在中央公园搭了个临时戏台。方妙穿着柳漠澜改的学生装,在后台对着镜子抹口红。江知烨调试着汽灯,灯光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待会儿柳先生和安德鲁会来吗?"

"安德鲁刚才来电话,说军部走不开,"方妙抿了抿嘴唇,"柳先生说戏班今晚在广德楼复演,唱《生死恨》。"

戏演到一半时,台下忽然起了阵骚动。江知烨往台下望去,只见柳漠澜穿着长衫站在人群后面,鬓角还沾着点没卸干净的油彩。他手里提着个食盒,见江知烨看过来,便抬了抬手。

散场后,柳漠澜坐在后台的木箱上,从食盒里拿出几个荷叶包:"刚出锅的烧麦,尝尝。"他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是刚从广德楼赶过来。

方妙递给他一杯热水:"柳先生,您今晚唱的《生死恨》,听得我直掉眼泪。"

"乱世里的戏,"柳漠澜吹了吹热水,"唱的都是人心。"他顿了顿,看向江知烨,"方才看了你们的戏,挺好。"

江知烨心里一喜:"柳先生觉得哪里好?"

"演那个卖花姑娘的丫头,"柳漠澜指了指正在卸妆的演员,"哭的时候肩膀没抖,这就对了。真伤心的人,眼泪是往心里流的。"他说话时,窗外传来隐约的军号声,拖得很长,像谁在叹气。

安德鲁的电话是半夜打来的,江知烨接起时,听筒里的声音带着电流声:"让漠澜接电话。"

柳漠澜接过电话时,手指在听筒上敲了两下。江知烨站在旁边,听见电话那头说:"丰台的事闹大了,你那批医药箱,务必在天亮前送到宛平城。"

柳漠澜挂了电话,从墙角拖出个旧皮箱,往里头塞着绷带和纱布。江知烨想说什么,却见他从箱底拿出个用油布包了三层的东西,打开一看,是柄雕花的木剑,剑鞘上刻着"霸王"二字。

"这是我第一次上台时用的,"柳漠澜把木剑放进箱子,"那会儿师父说,唱戏的手里有剑,心里就得有胆。"他扣上箱盖时,窗外的军号声又响了,比刚才更急,像是在催着什么。

天快亮时,江知烨和方妙跟着柳漠澜的卡车往城外开。卡车后斗里堆满了医药箱,柳漠澜坐在副驾驶,手里攥着那柄木剑。路上遇见好几拨巡逻的士兵,检查完通行证后,都对着柳漠澜敬礼。

"他们怎么都认识您?"江知烨忍不住问。

柳漠澜望着窗外的晨雾:"去年冬天,我给他们送过棉衣。"他说话时,卡车驶过一座石桥,桥下的河水泛着浑浊的黄色。

宛平城门口挤满了伤兵,安德鲁穿着沾满泥污的军装,正在指挥士兵搬运物资。他看见柳漠澜的卡车,快步走过来:"可算来了!"

柳漠澜跳下车,指挥着伙计卸箱子。江知烨和方妙也上去帮忙,医药箱很沉,搬得久了,方妙的手心里磨出了泡。柳漠澜看见后,从口袋里掏出块创可贴:"贴着点,别沾水。"

安德鲁走过来,拍了拍柳漠澜的肩膀:"戏班子那边,我让副官去盯着了,你放心。"

柳漠澜没说话,只是从箱子里拿出那柄木剑,放在临时搭起的医疗帐篷门口。阳光透过帐篷缝隙照在剑鞘上,"霸王"二字闪着微光。

江知烨看着帐篷外忙碌的身影,又看看柳漠澜沉静的侧脸,忽然明白过来——有些人守着戏台,有些人守着城池,但守的都是同一片天地。

他转头看向方妙,她正给一个伤兵包扎手腕,脸上沾着灰尘,眼睛却亮得像晨星。

远处传来隐约的唱戏声,不知是哪个伤兵在哼唧。柳漠澜听见后,手指在木剑的雕花上轻轻叩了两下,像是在和谁应和。

他走到柳漠澜身边,看着帐篷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轻声说:"柳先生,等仗打完了,我们一起排个新戏吧。"

柳漠澜转过头,晨光照在他脸上,那双清冷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笑意:"好啊。"他说,"就排个关于守着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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