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烨是在父亲书房的酸枝木笔筒里翻到那两张电影票的。
牛皮纸票面上印着《断肠天涯》四个烫金大字。
他捏着票角晃了晃,听见父亲在隔壁打电话,说什么"美国片商要在东交民巷开新影院",话筒搁在红木桌上时发出咚的声响。
"爸,这票..."他探进头去,看见父亲正对着账本划红杠。
"哦,你王伯伯给的,"父亲头也不抬,"说是什么美国伤感片,让你带方妙去看看。"他顿了顿,笔尖在"绸缎庄"三字上点了点,"别总跟那个柳老板混在一起,人家是做生意的,忙。"
江知烨没接话,把票塞进西装内袋。走出书房时,听见方妙在楼下跟厨子说要炖银耳羹。
他靠在楼梯扶手上喊了声:"妙妙,明儿去光陆大戏院看电影?"
"没空!"方妙探出头来,"新戏《日出》的陈白露旗袍还没改完,柳先生说要在领口加圈珍珠..."
得,又是柳先生。
江知烨摸出烟盒,在楼梯口抽了半根,才想起该给安德鲁打个电话。
军部的接线员声音像块冰:"安司令去通州了,没说什么时候回。"
听筒里的忙音嘟嘟响着,江知烨盯着墙上挂的西洋钟,铜摆锤在光影里晃成个半圆。
他忽然想起柳漠澜昨天在剧团后台说的话,说绸缎庄进了批日本产的玻璃纽扣,圆得像珍珠。
也不知这人今晚关了店门没。
柳漠澜的绸缎庄在珠市口西大街,门脸儿不大,黑漆门板上挂着块楠木匾额,"柳记"二字是前清翰林的手笔。江知烨到的时候,伙计正卸门板,看见他便笑着打招呼:"江先生来了?我们老板在里头对账呢。"
账房里点着盏煤油灯,柳漠澜坐在八仙桌后,面前摊着本厚厚的账本。听见脚步声,他抬了抬眼。
"江先生。"他放下狼毫笔,账页上的朱砂批注还没干透。
"柳先生,"江知烨把电影票放在桌上,"明晚有空吗?我这儿有两张票,美国片。"
柳漠澜拿起票看了看,指腹蹭过"断肠天涯"四个字,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电影?"他似乎没怎么听过这词,语气里带着点生涩。
"就跟看戏似的,"江知烨靠在门框上,摸出烟盒晃了晃,"不过是把人拍在胶片上,投在白布上放。"
柳漠澜盯着票面上的女主角剪影,沉默了片刻。账房外的伙计在收拾柜台,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
"也好,"他忽然开口,把票叠好放进袖袋,"我还没看过这玩意儿。"
江知烨有点意外,本以为要费些口舌。他看着柳漠澜重新拿起笔,笔尖在账本上顿了顿,却没落下。
"那明晚七点,光陆大戏院门口见?"
"好。"柳漠澜应了声,目光重新落回账本上,只是那支狼毫笔,半天没动一下。
光陆大戏院的门脸儿比绸缎庄气派多了。霓虹灯管弯成的英文招牌在暮色里闪着,穿西装的引座员站在门口,白手套擦得锃亮。
江知烨到的时候,柳漠澜已经等在台阶下,穿着件藏青色哔叽长衫,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
"柳先生,您这包袱里..."江知烨瞅了瞅,包袱角露出截湖蓝色的绸子。
"给方小姐带的玻璃纽扣,"柳漠澜把包袱递给旁边的乞丐,那乞丐熟门熟路地抱在怀里,"看戏不能带累赘。"
戏院里黑洞洞的,只有银幕上亮着。江知烨领着柳漠澜摸黑找到座位,刚坐下就闻到一股爆米花和发油混合的味道。
旁边坐着对情侣,女孩的珍珠项链在幽光里一闪一闪,男孩正给她剥橘子,果肉的酸甜味飘过来。
电影开场了,讲的是个留洋学生回国后发现未婚妻嫁了别人,最后跳海的故事。
江知烨看得直打哈欠,偷偷瞅了眼旁边的柳漠澜——他坐得笔直,目光紧紧盯着银幕,眉头随着剧情起伏,看到女主角在船头掉眼泪时,甚至微微吸了吸鼻子。
"这戏..."江知烨凑过去低声说,"比您唱的《生死恨》差远了。"
柳漠澜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声。江知烨看见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微微蜷着,像是在捏着什么。
银幕上的男主角跳进海里时,全场响起一片抽气声,旁边的女孩哭得肩膀直抖。柳漠澜忽然从袖袋里摸出块手帕,递给了那女孩。
女孩愣住了,男孩也看着他。柳漠澜没说话,只是朝银幕抬了抬下巴。江知烨差点笑出声,赶紧低头假装找鞋里的石子。
电影散场时,外面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戏院门口的遮阳棚上,噼啪作响。看电影的人挤在门口等车,穿高跟鞋的太太们踮着脚,生怕泥水溅到旗袍上。
"这下麻烦了,"江知烨摸了摸口袋,没带伞,"柳先生,您带了吗?"
柳漠澜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街对面的茶馆上。
"要不,去那边躲躲?"
茶馆叫"听雨轩",名字倒是应景。两人刚跨进门,跑堂的就吆喝起来:"两位爷,里面请!刚沏的雨前龙井!"大堂里摆着几张八仙桌,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马褂的老头,正对着雨景摇头晃脑地哼戏。
江知烨选了个靠里的桌子坐下,跑堂的擦着桌子,抹布上带着股淡淡的茶叶味。"来壶龙井,"他顿了顿,看见柳漠澜盯着墙上的戏报,"再要一碟茴香豆。"
雨越下越大,顺着屋檐流成串,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水花。
江知烨摸出烟盒,抽出两根"大前门",递了根给柳漠澜。"柳先生,来一根?"
柳漠澜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他拿烟的姿势有些生疏,夹在指间像捏着根绣花针。江知烨划着火柴,火苗在风里晃了晃,没等凑近,柳漠澜忽然把烟头凑了过来,抵在江知烨的烟头上。
两根烟的火绒碰在一起,发出滋啦的轻响。江知烨愣了下,看着柳漠澜垂眸点火的样子,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影。
烟点着了,两人各自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模糊了彼此的脸。
"江先生,"柳漠澜忽然开口,声音透过烟雾有些发闷,"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江知烨正吐着烟圈,闻言手顿了顿。他看着柳漠澜在烟雾后若隐若现的脸,鼻梁挺直,下颌线绷得笔直,确实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像是在哪幅古画上见过的仕女,只是眉眼间多了些英气。
"柳先生说笑了,"他弹了弹烟灰,烟灰落在茶碗边,"我刚从法国回来没多久,之前在北平也没待多久。"
柳漠澜没说话,只是盯着江知烨的眼睛,像是想从里面找出点什么。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啪嗒声。穿马褂的老头还在哼戏,唱的是《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
"可我总觉得..."柳漠澜把烟头按灭在茶碟里,"总觉得在哪儿见过您。不是在西直门看戏那次,也不是在您府上..."
江知烨又抽了口烟,尼古丁的味道呛得他喉咙发紧。他想起在法国时做的电击治疗,醒来后总觉得忘了些什么,像是有段记忆被硬生生挖走了。
难道是那时的事?
"也许是我记错了,"柳漠澜忽然笑了笑,"大概是江先生长得太像我一个故人了。"
"哦?什么样的故人?"江知烨来了兴致,身体往前倾了倾。
"一个...学画画的,"柳漠澜端起茶碗,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很多年前的事了,记不清了。"
江知烨没再追问,只是把剩下的烟抽完,将烟蒂扔进茶碟。
雨水顺着窗棂流下来,在玻璃上划出弯弯曲曲的痕迹。跑堂的过来续水,壶嘴的蒸汽混着烟雾,让整个茶馆都变得朦胧起来。
"时候不早了,"柳漠澜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我得回去了,绸缎庄的账还没对完。"
两人付了茶钱,走到茶馆门口。雨小了些,但街上还是湿漉漉的。柳漠澜把蓝布包袱从乞丐怀里接过来,递给江知烨:"方小姐的纽扣,劳烦您转交了。"
"好说,"江知烨接过包袱,"柳先生路上小心。"
柳漠澜点了点头,转身走进雨幕。江知烨站在茶馆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手里还捏着那个蓝布包袱。
回家的路上,黄包车夫跑在积水的石板路上,车轮溅起的水花打在车帮上。江知烨靠在车座上,脑子里反复想着柳漠澜的话。
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阿司匹林锡箔板,空空如也。
大概是该买新的了。
方妙正在灯下改旗袍,看见江知烨回来,便放下了手里的绣花针。"哥,电影好看吗?"
"就那样,"江知烨把蓝布包袱递给她,"柳先生让我给你带的纽扣。"
方妙打开包袱,拿出一小包玻璃纽扣,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呀,真漂亮!"她忽然抬头,"柳先生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先回去了,"江知烨倒了杯温水,忽然想起什么,"妙妙,你说...我跟柳先生,以前是不是见过?"
"怎么这么问?"方妙把纽扣收进针线盒,"你们不就是在西直门看戏认识的吗?"
"也是。"江知烨喝了口水,温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里那点莫名的疑惑。
也许真的是记错了。
他想。可柳漠澜那双盯着他看的眼睛,却像雨夜里的灯火,明明灭灭,总在眼前晃。
他摸了摸西装内袋,电影票还在。
第二天早上,江知烨去药铺买阿司匹林。老掌柜隔着柜台笑:"江先生,您这头痛还是没好?"
"老毛病了,"江知烨把铜板放在柜台上,"对了,掌柜的,您这儿有没有治记性不好的药?"
老掌柜捻着胡须想了想:"记性不好?试试吃点核桃吧。不过依我看,江先生您这不是记性不好,是心里装的事太多了。"
心里装的事太多了。
又是这样的话。
江知烨走出药铺,手里攥着新买的阿司匹林。阳光照在石板路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忽然想起昨晚在茶馆,柳漠澜抵着他的烟点火时,两人指尖相触的温度。
那温度,像是在哪见过的炉火,温暖又熟悉。
也许,真的见过吧。
街角传来电车驶过的哐当声,这次他没抖,只是在心里默默想:下次再见到柳先生,得问问他那个学画画的故人,到底长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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