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影业的红头请柬是用英文写的,江知烨把请柬往方妙面前一丢。
"美国导演?"方妙夹着卷发筒,念着请柬上的名字,"什么威廉·琼斯?"
"说是在光陆大戏院看了我们的《雷雨》,"江知烨靠在妆台边,摸出烟盒,"想让我们演部西洋片,叫《北平往事》。"
方妙把电烫钳放在瓷盘里,"电影?跟上次那《断肠天涯》似的?"
"差不多,"江知烨点着烟,"不过是彩色胶片,还说要在上海和纽约同时放。"他吐了个烟圈,看着烟圈飘到方妙新烫的卷发上,"闲着也是闲着,去玩玩?"
方妙转了转手腕上的金表,"行啊,"她忽然笑了,"就是不知道柳先生和安德鲁会不会来看我们拍电影。"
柳漠澜是在开拍第三天来的片场。彼时江知烨正穿着白衬衫配卡其色夹克背心,站在布景的洋楼前补妆。
化妆师是个从上海来的女人,往他脸上扑粉时,粉扑在阳光下扬起细雾。
"江先生,您这皮肤比女明星还细,"女人笑着说,手里的粉扑停在他眼下,"就是这黑眼圈,昨晚没睡好?"
江知烨没说话,看着远处方妙跟美国导演比划手势。她穿了条杏黄色的小洋裙,裙摆上绣着细巧的蒲公英,脚上蹬着双棕色皮靴,卷发用丝绒发带束着,风吹过时,发带尾端扫着肩胛骨。
"江先生。"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知烨转过身,看见柳漠澜站在布景的梧桐树下,手里拎着个食盒。
"柳先生,您怎么来了?"江知烨挥退化妆师,接过食盒,触手温热。
"绸缎庄送货路过,"柳漠澜望着片场里忙碌的人群,穿西装的场记板夹在腋下,扛机器的壮汉们喊着号子,"来看你们拍戏。"
方妙这时跑了过来,皮靴踩在木板上咚咚响。"柳先生!您可算来了!"她指着远处的摄影机,"那玩意儿比咱们剧团的汽灯厉害多了,能把人脸上的汗毛都照出来!"
威廉导演跟着走过来,看见柳漠澜,便伸出手用生硬的中文说:"你好,我是琼斯。"
柳漠澜握了握他的手,指尖触到导演手上的茧子。"柳漠澜。"他顿了顿,看向江知烨手里的食盒,"给你们带了点茯苓饼。"
拍戏的日子过得像胶片一样快。江知烨渐渐摸透了电影和话剧的不同:话剧是整台演,电影却要切成无数小段,有时一句台词得拍上十几遍。
他最烦的是补妆,那上海来的化妆师总说他皮肤好,却不知他每早起来都要在镜子前捏着阿司匹林的锡箔板发呆。
方妙倒是如鱼得水。她天生不怕镜头,导演让她笑,她能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让她哭,眼泪说掉就掉,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有次拍哭戏,她眼泪落在杏黄色的裙摆上,晕开的水渍像朵小梅花,威廉导演看了直喊"完美"。
片场休息时,江知烨总爱靠在布景的汽车上抽烟。那是辆从天津运来的老爷车,车身漆着银灰色,车门上的电镀条在阳光下晃眼。
他穿着白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露出锁骨上的两颗痣,方妙说他这样看着像刚从牛津大学回来的学生,不像25岁的人。
"哥,你看这个!"方妙拿着张报纸跑过来,"《申报》说我们是'北平银幕双璧'!"
江知烨接过报纸,头条配着他和方妙的剧照:他穿着白衬衫倚在车门上,方妙站在他身边,洋裙的裙摆被风吹起一角。
报纸上的字说他们"容貌昳丽,宛若西洋人偶",还说很多人以为他们是留洋归来的混血儿——但事实上这并无道理,因为两个人就是混血儿。
"这标题起的,"江知烨把报纸叠好,塞进夹克背心口袋,"跟卖洋货似的。"
柳漠澜又来了几次,有时送些点心,有时只是站在片场角落看他们拍戏。有次拍夜戏,江知烨穿着白衬衫在"雨"中奔跑,那雨是用消防水管浇的,淋得他浑身湿透。拍完后,他躲在布景的柱子后换衣服,柳漠澜忽然递过来条干毛巾。
"江先生,小心着凉。"
江知烨接过毛巾擦头发,卷发被水浸得贴在额角。"柳先生,您怎么还没走?"
"等你们收工,"柳漠澜看着他湿漉漉的白衬衫,领口敞着,露出锁骨的轮廓,"送你们回去。"
旁边的场工正在收灯光,银灯的光扫过柳漠澜的脸,江知烨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远处传来方妙跟导演道别的声音,她的皮靴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响。
电影拍完那天,威廉导演在六国饭店摆了庆功宴。江知烨穿了套从法国带回来的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方妙则穿了条黑色丝绒长裙,裙摆上绣着银色的星星。
两人一走进宴会厅,就引来不少目光,毕竟在北平,穿成这样的年轻人不多,尤其是那一头卷发,在水晶灯下晃得人眼晕。
"江先生,方小姐,你们真是天生的演员!"威廉导演端着香槟走过来,胡子上沾着酒渍,"这部电影在纽约一定会大卖!"
方妙笑着跟他碰杯,金江知烨则四处张望,没看见柳漠澜和安德鲁。正想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
"江先生,方小姐,恭喜。"
安德鲁穿着便装,站在一根罗马柱旁,手里端着杯威士忌。他瘦了些,下颌线更明显了,眼神里带着疲惫。
"安德鲁兄,"江知烨走过去,"您怎么来了?"
"路过,"安德鲁喝了口酒,"听说你们拍了电影,过来看看。"
方妙也跟了过来,裙摆扫过地毯。"安德鲁兄,看见柳先生了吗?"
安德鲁摇了摇头:"他绸缎庄最近忙,说是要赶制一批军服。"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北边不太安稳,你们最近还是少出门。"
江知烨"嗯"了声,宴会厅里响起留声机的音乐,是首美国爵士乐。
他看见方妙跟着音乐轻轻晃动身体,丝绒裙摆上的星星也跟着一闪一闪。
电影上映那天,光陆大戏院门口挤满了人。江知烨和方妙坐在二楼的包厢里,看着楼下攒动的人头。穿学生装的姑娘们举着写有他们名字的牌子,穿西装的少爷们叼着烟,指指点点。
"哥,你看那个!"方妙指着一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手里举着张他们的剧照,"连小孩都认识我们了!"
江知烨笑了笑,目光落在银幕上。电影开始了,先是北平的街景,接着出现了他和方妙的脸。他穿着白衬衫,方妙穿着杏黄色洋裙,两人在银幕上笑着,说着英文台词。
观众席里发出阵阵惊叹声,还有人小声说:"看那头发,跟画报上的洋人似的。"
柳漠澜是在电影放到一半时来的包厢。他没惊动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后面。江知烨从银幕的反光里看见他,穿着藏青色长衫,手里拿着顶礼帽。
电影结束时,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江知烨和方妙起身鞠躬,楼下的观众们拼命鼓掌,还有人往台上扔鲜花。方妙捡了朵玫瑰别在头发上,笑容灿烂。
"演得真好。"柳漠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知烨转过身,看见他眼里带着笑意。"柳先生,您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柳漠澜把礼帽放在桌上,"看了你们在银幕上说话,跟唱戏不一样。"
"是啊,"方妙摘下发间的玫瑰,"电影里的眼泪都是真的,不像唱戏还能靠妆。"
三人走出戏院时,天已经黑了。江知烨穿着白衬衫,外面套着夹克背心,方妙则披上了件黑色的披肩。
"柳先生,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方妙提议,"六国饭店的奶油蛋糕不错。"
柳漠澜看了看表:"不了,绸缎庄还有事。"他顿了顿,从袖袋里掏出个纸包,递给江知烨,"给您的。"
江知烨接过纸包,触手柔软。"这是?"
"杭纺料子,"柳漠澜望着街景,"看您总穿白衬衫,给您做件内搭。"
方妙在一旁笑了:"柳先生,您对我哥可真好。"
柳漠澜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安德鲁的汽车不知何时停在了路边,他摇下车窗,对他们说:"上车吧,我送你们回去。"
车上,方妙靠着车窗打哈欠,披肩滑到了肩膀上。江知烨打开柳漠澜给的纸包,里面是块月白色的杭纺,布料柔软,上面绣着几枝细巧的墨竹。
他想起在法国时,好像真的见过类似的料子,只是记不清是在哪了。
"在想什么?"安德鲁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没什么,"江知烨把布料收好,放在腿上,"就是觉得,这电影一拍,跟做梦似的。"
安德鲁笑了笑,没再说话。
方妙已经睡着了,头轻轻靠在江知烨肩上。
回到家时,方妙还在睡。江知烨把她抱回房间,放在床上,替她脱下皮靴。
他走到自己的房间,把柳漠澜给的杭纺铺在桌上。月白色的布料上,墨竹的绣线在月光下闪着细光。
也许,真的在哪见过吧。他想。不过现在,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把杭纺叠好,放进衣柜,转身看见镜中的自己,白衬衫的领口微敞,卷发在额角翘着,确实不像25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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