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雪下了又化,胡同口的老槐树抽了新芽又落尽叶子,江知烨戴着那顶黑色呢子帽,在街头巷尾晃了整整一年。
这天傍晚,西直门外的尘土被夕阳染成金红色。江知烨顺着护城河边走,远处传来胡琴声,调子拉得很长,带着点凄婉,像是《断桥》里白娘子的唱段。他原本没想停留,帽檐压得更低,想绕开那片围了稀疏人群的空地。
“……恨只恨法海老禅师,追至金山把我欺……”
清亮的嗓音突然穿透嘈杂。那声音很年轻,带着点未脱的少年气,唱到“欺”字时尾音微微发颤,像是琴弦突然绷断前的震颤,却又奇异地抓人心魄。江知烨的脚步顿住了,鞋跟碾过一粒小石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转过身。
戏班子搭的临时戏台很简陋,几块木板架在土坡上,后台用蓝布幔子隔着。唱戏的少年站在台中央,穿一身水袖青衣,头上的发髻用红绸子松松系着,没戴凤冠,脸上只薄薄敷了层粉,眉眼用墨笔勾过,眼下点着颗细小的泪痣。
台下只坐了七八个老头老太太,嗑着瓜子慢悠悠地听。少年的动作还有些生涩,甩水袖时幅度没拿捏好,袖口扫过脸,差点蹭花了妆。但他唱得很投入,眼睛微微闭着,眉头蹙着,仿佛真的是断桥边那个肝肠寸断的白娘子。
江知烨站在人群外围,帽檐阴影遮住了半张脸。他听不懂戏文里的悲欢离合,只是觉得那少年的嗓音很熟悉,像什么东西轻轻刮过心尖,痒得他指尖微微发颤。胡琴声停了,少年唱完最后一句,有些紧张地攥紧了水袖,向台下鞠了一躬。
“好!”几个老头老太太象征性地拍了拍手。
江知烨没动,看着少年转身跑回后台,水袖拖在木板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下,只是觉得那声“恨只恨”像根针,扎破了他心里那层厚厚的茧,漏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情绪——不是疼痛,也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久别重逢的茫然。
从那天起,江知烨路过西直门外时,总会在“祥云班”的戏台前站上一会儿。
少年唱的戏越来越多,《苏三起解》《贵妃醉酒》,扮相也渐渐齐全了,凤冠霞帔,珠翠满头。他的技艺长进很快,甩水袖的动作越来越流畅,唱腔也不再发颤,只是那股清冷的少年气始终没散,就算唱着“海岛冰轮初转腾”,声音里也带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后台总是很热闹。
江知烨第一次走进去时,闻到一股浓烈的油彩味,混杂着木屑和旧布料的气息。地上堆着几个破木箱,里面塞满了蟒袍和靠旗,角落里支着个旧衣架,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水袖。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正在擦胡琴,看见他进来,只是抬眼看了看,又低下头去上松香。
少年坐在一张缺了腿的木凳上,正在卸脸上的妆。他用块粗布蘸着煤油,小心翼翼地擦着眼角的墨线,看见江知烨时,手里的布顿了一下,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没料到会有人闯进来。
四目相对。
江知烨的帽檐还压着,只能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少年的脸上还残留着油彩,眉心的红点被蹭花了,两人都没说话,沉默在油彩味里蔓延开来,只有老头擦胡琴的“沙沙”声。
“你……”少年先开了口,声音还有点哑,带着卸妆时的疲惫,“来看戏?”
“路过。”江知烨的声音很平淡。
少年“哦”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卸妆,手指在脸上轻轻擦拭着。江知烨站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可看的,转身就走。
之后,他还是偶尔会走进后台。
有时是看少年穿戏服,蟒袍的金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有时是看他勒头,红色的勒头带在他额前绕了一圈又一圈,勒得他眼圈微微发红;有时只是站在角落里,看他和班主说话,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说到兴奋处,手会不自觉地比划着。
两人依旧没什么交流。江知烨只是看,看完就走,像个沉默的影子。少年似乎也习惯了他的存在,有时会抬头对他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
这天,江知烨去得早,戏还没开演。
后台只有少年一个人,他正坐在镜子前,手里拿着支细毛笔,蘸着朱砂,对着镜子往自己眉心点红点。
江知烨站在他身后,看着镜子里少年的动作。他从未看过上妆的过程,只觉得那支毛笔在皮肤上划过,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渐渐凝聚成一个小小的圆点,像是凭空开出的一朵花。
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停下动作,转过身看他。“你来了。”他手里还握着那支沾着朱砂的笔,笔尖悬在半空,一滴颜料差点滴下来。
江知烨“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眉心的红点上。“这是什么?”
“眉心痣,”少年笑了笑,“唱戏的规矩,扮观音菩萨或者嫦娥的时候要点这个,寓意吉祥。”他顿了顿,看着江知烨,“你要不要也点一个?”
江知烨愣住了。他看着少年手里的朱砂笔,又看看他眉心那点鲜红,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他想拒绝,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少年见他没反对,眼睛亮了起来。“来,坐下,”他把手里的笔在砚台边蹭了蹭,示意江知烨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很快就好。”
江知烨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他能闻到少年身上淡淡的煤油味,混杂着朱砂的香气,很奇怪的味道,却不让人反感。
少年俯下身,手里的笔离他的眉心很近。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下意识地屏住了气。
“别紧张,”少年的声音很轻,“就一下。”
笔尖触到皮肤的瞬间,冰凉的触感让江知烨微微一颤。少年的动作很轻柔,笔尖在他眉心点了一下,然后轻轻晕开,形成一个小巧的红点。“好了。”少年直起身,拿起镜子递给他,“你看。”
江知烨接过镜子,看到里面的自己。
眉心那点朱砂红得夺目,让他原本淡漠的眉眼有了一丝生气。他看着那个红点,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麻。
“这叫吉祥痣,”少年在一旁解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水袖的流苏,“戴上帽子也遮不住,会从帽檐底下露出来,像颗小星星。”
江知烨没说话,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红点真的很小,却像是点燃了什么,让他一直麻木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我要上台了。”少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戏服,“今天唱《嫦娥奔月》。”
江知烨坐在原地,摸了摸眉心的红点,那里还残留着朱砂的凉意。他听到台上响起了胡琴声,少年清亮的嗓音再次响起,唱的是“灵药应未偷,看碧海青天,夜夜心……”
他坐了一会儿,直到那声“夜夜心”唱完,才站起身,走出后台。
夕阳已经落下,天边只剩下一抹淡淡的晚霞。江知烨戴上帽子,那点朱砂红果然从帽檐下露了出来,像一颗微弱的红星。他走在回府的路上,脚步似乎比往常轻快了一些。
路过护城河时,他停下脚步,看着水面倒映的自己。帽檐下,眉心的红点若隐若现,像一个小小的秘密。他不知道这颗痣能不能带来吉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让那个陌生的少年在眉心点上这么一笔。
只是觉得,那冰凉的笔尖触到皮肤的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他麻木已久的身体里,悄悄地苏醒过来。
夜风吹过,水面泛起涟漪,倒影里的红点跟着晃动,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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