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对峙,直到出了行宫门口、弓箭手射程之外,火把光中,早有另外两个黑衣人牵马等候。
宁子婴把福嘉拎上马背,手指仍扣在她咽喉。
俞进再次相劝:“你已可全身而退,带上公主反而累赘,我让所有士兵后退百步,你在此放开公主、自寻生路去!”
宁子婴凄然一笑,低头在福嘉耳边说了些什么。福嘉本已痛苦挣扎的面容忽地一怔,继而如濒死一般浑身颤抖。
四个暗卫列在两边防护,宁子婴一手抖开缰绳狠狠催马前行,随即毫无留恋地松开掐住福嘉咽喉的手,猛地在她后背一推。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若福嘉就这么从马上坠下,身孕必然难保,没想到宁子婴居然狠毒至此。
但正在后退中的众人已来不及相救。
福嘉眼中含泪,面朝荒草坠下,双手仍下意识地捂在肚腹。
昏黑夜色下,人墙之中却瞬间冲出一道华丽亮光,一个斜刺,以身为铲冲向宁子婴。暗卫还未来得及应对,却见他手中并无兵器,挥臂如电,平平贴地掷出一大块深紫——华光流转,如一团祥云飞去,穿过马腿空当,赶在福嘉坠地之前轻轻接了一下,就势裹住了她、转了半圈,最终令她仰面落地。
定睛一看:是恭王妃今日受封穿的那顶厚披风。
雍国暗卫手中长刀犹豫了一瞬,仍是出手。
谢承泽就地一滚躲避,长剑这才出鞘,匍匐在地,格挡刀锋。随即利索打挺跃起,一声唿哨令暗卫的马原地踟蹰打转,自己则揪住马鬃、敏捷窜上马背。
郊营士兵看得目瞪口呆:“这招咱生平倒是第一次见——这是南军的打法?”
黑暗中听得郊营有将领声音含笑解释道:“野狼踩马!北境游猎部族的招数,谢小将军在北军待过,他倒学得精熟。”
“锵——”长剑与长刀短兵相接,双方角力不下。
今日劳顿已久,谢承泽似力有不逮,腾手一撤,长刀刀锋擦着眼前划过——
众人惊呼,并未看清谢承泽如何出的手,只见那黑衣暗卫直挺挺栽下马来。有眼尖的,看见尸体额侧露出半截金钗——谢承泽佯装力弱,刀剑交错瞬间拔下头上金钗、给了对方致命一击。
俞进虽任职刑部、惯裁生死,却终是一介文官,见了这短短数息间的酷烈搏杀,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谢承泽勒马回圜,长剑一挥指向远遁的宁子婴:“步兵绕行前方,围堵他们去路——放鸣镝信号!”
郊营士兵这才如梦初醒,轰然一声追击而去。
谢承泽下马,慢慢蹲在福嘉身边:“抱歉——方才带你去找宁子婴的人,是我派去的;也是我吩咐守卫,故意漏出空隙让你靠近,好让他趁机挟持你出逃。”
福嘉仰望夜月,绝望地泪流满面:“他方才说,孩子生下来也会是怪物,不如弃了,自此两断。”
“不会的,公主勿忧。”谢承泽安慰她。
“可二哥说,那个‘托达’把血染进茶盏,喝下的人生出后代也会是……”福嘉抽泣:“指使犬戎作乱的人——就是世子,可他的报应为何要落在孩子身上……”
谢承泽叹气:“看来公主早有察觉。不过不必担心胎儿:殿下今日那么说只是为诓他自露马脚而已,却没想到作恶者心虚,他这么轻易就信了。”
“不是真的?”福嘉爬起,抓住谢承泽衣袖:“可是,之前世子探查过,二哥把那个犬戎关在府里、砍那人的手脚用骨殖作药给你服用,所以你才痊愈……”
谢承泽摇头:“我从未服用过那种脏东西,哥亥天青是我亲手杀的。”
见福嘉仍一脸怀疑,他补充道:“他罪本该死,殿下留他不过为了折辱泄愤罢了——我杀他不为给他个痛快了断,只是不想殿下失了仁心。”
婢女过来搀扶福嘉,她欲走时又停步:“如今我哥哥被押、驸马出逃——你们不定我的罪?”
谢承泽指指俞进:“俞大人自有分断——但腹中胎儿何辜,还请公主现下只管安心休养。”
俞进走过来,与他一同望向宁子婴逃走的浓重夜色,叹道:“宁子婴这一逃,等于坐实了桩桩件件策乱谋逆之罪都是宁雍王室主使,只怕接下来大魏与雍国难免一战——小将军,你们南军……”
谢承泽却忽地“哎呦”一声,紧张问他:“大人看看,我束辫是不是散了?大喜之日可不能有失仪容。”边扶正发冠,边往宫门里走。
“哎——”俞进想叫住他:“要犯在逃,你就这么回去?皇后那边如何交代?”
“宁子婴跑不了,依我看,他即便跑了也得回来;至于断结文书,由俞大人写吧,”谢承泽一刻不在此耽搁,头也不回地挥手:“我需赶回去陪夫君侍疾才是。”
建德帝寝殿外,正专心装作关切焦急模样的萧彦感觉侧边两道目光在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这目光来自现下唯一能与他争储位的人选:前世赢得储位之争的萧竟。
萧彦不想理会,只作毫无察觉。
君父被气得隐疾发作,且这症状来势汹汹与前世临终时极其类似:约莫不可能活着回宫。按说,两个成年皇子在此情景下已势成水火。
但眼下萧彦仍然没心思对付萧竟:本以为有前世之鉴,今世对夺储应是十拿九稳;可随着变数增多,他却越来越多地发觉大内深处隐藏的扑朔迷离,远远超出前世所见所知。
虚虚实实,君父哪怕垂死也令人忌惮——萧彦无法确定自己的反击会碰上铁板还是棉花。
前世他密谋宫变,引起首阳动荡、大半国境陷入战火,至今午夜梦回时犹有悔恨;因此今世他全然断了此念,与北军共同征战、与南军结为姻亲,他并无拉拢军中将领的打算——即便在太庙中生死一线,他也并未动过筹兵起乱的心思。
而且他早已摸过底:萧竟确实患病,时好时坏而已——无需刻意分出手来对付,只要熬过君父这一关,执掌天下的人迟早是他萧彦。
他不理不睬,一贯疏远的萧竟却主动踱近,出口直截了当:“君父为何要杀你?”
萧竟并未刻意压低嗓音。此言一出,四周禁卫、内监、宫女丧魂落魄,纷纷退避三舍。
萧彦淡然处之:“老三你病糊涂了?父慈子孝,君父何曾要杀我?”他对远远侍立的宫女们微笑:“瞧你口无遮拦,下人都吓跑了。”
话虽如此,他倒也并不强迫人回来——君父命在旦夕,哪个宫人愿冒被灭口的风险在此听皇子间的对峙呢?
萧竟审视他脸上表情:“我也想不通这点——谋逆的分明是老四,君父却关你在太庙中。”
萧彦仍然不露破绽:“那是君父苦心、容我祈求先祖庇佑;可叹君父素来最是疼你,现下他抱恙欠安,你不跪侍榻前、却一心只琢磨对付我——”
他阴阳怪气,于是萧竟也反唇相讥:“二哥向来恭顺纯孝,既是你今日祈得先祖庇佑,连承泽瘫痪都能痊愈;不如你现下回太庙去,再诚心为君父祝祷、求先祖让君父即刻恢复,如何?”
萧彦无话,终于撕下谦恭和善的面具,冷冷看向他。
冷月下,两人眼锋似刀剑相抵。
萧彦前世掀起裂国之变、今世屠灭边部阖族,手染无数血光,一旦撤去掩饰,原本一双桃花妙目顿显凌厉威严,令人发憷;而萧竟虽然病弱,却不遑相让,居然迎着他迫人威势丝毫不退。
但萧彦尚且不想完全翻脸:“君父在殿内卧病,你我兄弟若即刻在殿外起纷争,只怕有违孝道。”
谁知萧竟仍单刀直入:“是二哥要与我相争才对吧?你一直装作不争不抢,不讨君父欢心,却明里暗里博取人望、拉拢朝臣。”
对方直接,于是萧彦也回得爽快:“你生来就是嫡子,哪懂哥哥的为难之处?若真毫无作为,只怕早已被踩倒踏平。”
萧竟摇头:“我并非怪你相争,而是鄙薄你的手段——可否实言相告,你与承泽相好,果真因为中意他?你不顾他身残、一意孤行地与他成婚,是看中他的人、还是看中他出身谢家?”
涉及谢承泽,萧彦冷脸不答。
萧竟只道他被戳中心事才避而不答:“你若能一直哄着他倒也不错,可你与那沈御史又是怎么回事?你与御史台并无共事往来,为何他那般为你冒死谏言?”
他这一句问来,萧彦倒真是无话可答。卡了半晌,索性笑道:“哥哥身无所长,惟幸一张脸孔生得尚且风流,用来迷惑众生罢了,令你见笑——不过,能迷惑众生也算得本事罢。”
萧竟不想他如此作答,愤然道:“你迷惑旁人我不管,你却偏偏挑谢家下手?岂非专门针对母后与我?!即便不是针对,你好歹身为皇子,该明白不应把守边将领卷进首阳权争!况且,为何偏偏招惹承泽?他本是谢氏翘楚、可堪帅才,如今却成了内宅男妻、为天下英杰耻笑!”
萧彦负手,在他一连串质问下玩味而笑:“你甚少气成这般模样,到底是为了谢家,还是为了承泽?”——前世他落败陷于皇陵囚室,新皇萧竟居然准许谢承泽私自闯入皇室禁地探望他,这可并非一般的恩惠。
观察着萧竟神情,一时酸意顿起,随口故意道:“你若如此在意这个表弟,哥哥倒也可少放些心思在他身上,再收别个可心的人进府罢了,如何?”
萧竟瞥他一眼,视线看向他身后。
萧彦回头。
长廊宫灯闪闪烁烁,照着谢承泽的吉服、金冠,以及黑沉沉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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