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明白一件事——即便是捡来的猫狗,取了名字,就会有感情。之所以会产生感情,就是因为名字让他们的存在与我们的人生产生了联系,他们从无名的牲畜转变成了情感的归所,作为“陪伴”的意义进入到我们的生活中。有了意义,便有了被铭记的价值。猫狗如此,逢春的画亦如此。
在这些画作当中,逢春自己最喜欢的还是那张关于星空的画。五角星形状的观棋老师在她小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逢春的生活中,但逢春时常想起她。以至于她偷偷地在一个晴朗的夜晚从被窝中爬起,借着星星和月亮的光芒画完了这幅画。
第三支彩笔对她说:“娃娃,娃娃,你画得越来越好了。”“真的吗?但是我的哥哥和爸爸妈妈都看不懂。”
“没关系的,娃娃,我们都看懂了,月亮也看懂了。我知道,娃娃,观棋老师是个好老师。”
逢春眼里的夜空与我们普通人所见到的也大不相同,她看到发着光的银河横亘在天幕上,星星们好似口袋上的孔洞,透出遥远的光来,在这些孔洞的背后时常显现出一只狸猫的眼睛向地面窥视。
“外面有一只猫。”
第三支彩笔答道,“猫?娃娃,娃娃,我看不到猫,也许那猫是属于你的。”
“那外面为什么会有猫呢?观棋老师说外面是宇宙,是很多很多的星星。”
“我不知道,娃娃。可能,我们就生活在一个毛线球上呢?”“毛线球,对,我们生活在毛线球上。”
于是在那张以星空为主题的画作上,逢春用上了毛线球的明朗色彩,银河依然横亘其中。那正是关于逢春的这一粒沙化入水中时我见到的样子。
“是这张吧?”怀秋从画纸中抽出用色最明艳的一张。
“是这张。”
橙色的星空,点缀着各色的星辰,某几处用铅笔画着桃核形状的眼睛——猫的眼睛。
“观棋老师……”茄子在角落里嘟囔着,埋头在沙发底下的箱子里翻找,随后抱出一捆报纸,从中费力地扯出一期,“诶,找着了!我就说耳熟。”
“找着什么了?”桥问他。
“本市优秀教师荣誉评选结果今日出炉——观棋。”
怀秋站起来从茄子手里拿过报纸,积压的灰尘飘扬在窄小的客厅里,怀秋读下去,“据了解,观棋老师将于明年退休。这是什么时候的报纸?”
“好多年前了,你该不会要去找她吧?”
找她?怀秋连观棋的地址是什么都不知道,如何找?
“逢春知道。”虽然逢春无法再通晓门外世界的语言,但她早已发现,自己仍能辨认文字。五角星形状的观棋老师蹲在逢春面前,写下了自己的住址和联系电话,“有问题可以来找老师聊聊天,也可以打电话,好吗?”
纸条上的文字对于当时的逢春来说还显得很陌生,借助桥的转述,怀秋终于得知观棋老师在常歌市的住址:幸福大道525弄锣鼓花园小区5栋604。
“这么多年了,她还住那儿没挪窝吗?”茄子问。
怀秋说:“锣鼓花园确实是老小区了,学校的很多教职工都住在那里,还真有可能。”
我们先暂且将这件事抛在一边,回到逢春身上来。其实之后的经历大同小异,逢春从小学顺利毕业之后就没有再去过学校,怀秋的解释是,“那时候没有现在的条件,实在找不到能接收她的,我们也担心硬挤进去她要受欺负,就自己家里照顾了。”
我们作为健全的人时常会想象这些常年无法自由活动的病人的精神世界——他们会感到孤独吗?他们眼中的世界会不会就是屋内的一方天地?他们独处的时候都想些什么?桥也这样好奇过,现在这个疑惑在逢春这里得到了一部分的解答——
有着长长天线的收音机用电波组成字符,“娃娃,娃娃,你想听什么?在我这里你能听到世界!”
“那你给我讲讲世界吧!”
“真是个有趣的娃娃,娃娃,世界是我们加上他们,是你听不懂的和能听懂的,是看见的和看不见的。”
在收音机滔滔不绝的讲述中,逢春画下自己听到的所有声音。
白墙上的时钟又来插嘴,“娃娃,娃娃,你还记得我吗?”“你是时钟,但不是学校里的那一台。”
“真是个聪明的娃娃,娃娃,不过,我们是同一个物件,就像时间本身一样,没有你我之分。”
在时钟指针的滴滴答答声中,逢春画下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自己。
窗台上的绿植向逢春摇晃自己的枝叶,“娃娃,娃娃,你觉得我们是一样的吗?”
“你是植物,我是小孩,不一样的。”
“真是个可爱的娃娃,娃娃,可是现在我们可以对话,提问,交流,是他们做不到的,我们应该是一样的。”
逢春还是摇了摇头,“不一样的,我有双腿,可以自己走到门边,我有双手,可以把门推开。”
“那么娃娃,你找到门了吗?”
“没有。我已经想不起来门是什么样子了。”
在绿植枝叶的摇动中,逢春画下一棵大树从种子到枯死的全部形态。
当她再次从画纸上抬起头,窗台上绿植早已不见踪影,白墙上的时钟仍然多嘴,就像它说的时间一样长久存在着,收音机也被收在角落蒙上灰尘。她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的脑袋依然是缺口的圆形,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圆上多了几条弯曲的细线。
那是皱纹。此时,逢春已经是一个四十岁的女人。
逢春从未想象过自己四十岁时候的样子,可以说,时间概念已经在她的认知里消失很久了。那白墙上的时钟依然多嘴:“娃娃,娃娃,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画得越来越好了。”
“我好像已经不是娃娃了。”
“在时间的眼里,你就是一个小娃娃。娃娃,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生日快乐。”
“我早就不记得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了。”
“没关系啊,我记得,你的家人也记得,娃娃,生日快乐。以后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门外也没有你的身影,我也会记得你的生日,因为我是时间,我存在于最初和结尾。娃娃,生日快乐。”八月十六日,是逢春的四十岁生日。怀秋成家以后就将她接到了自己家里,如此十七年。
“你老婆也没意见?”茄子就是这样会时常问出有些不合时宜的问题,不过还请各位暂且容忍他的行为,我和父亲都知道他没有恶意。
怀秋摇摇头,“没有,她支持我这么做,我很感谢她。毕竟爸妈年级都大了,逢春又不可能照顾自己,那我做兄长的,不是责无旁贷吗?”
说实话,怀秋和逢春这样的家庭氛围让我羡慕,逢春的故事让我难免想起自己的情况。父亲并无其他子女,也从未出现在我的眼前,而我的母亲二十五年来一言不发,让我们这个家庭显得更加特殊。不过各位不用担心,二十五年来并无不幸降临到我头上,此是后话。
我们说回逢春,四十岁生日这天,吃过怀秋煮的一碗长寿面,她就跟着怀秋还有爸妈出了门。十七年来她为数不多的踏出家门,大多只有两个目的地——医院和公园。不过这次哪儿都不是,逢春坐在车后座,透过茶色玻璃分辨出他们走上了一条陌生的道路。
面包车的仪表盘咔哒咔哒转动,在逢春眼前拼出文字:“娃娃,娃娃,你在找什么?”
“这条路我不认识。”
“娃娃,这是去美术馆的路,你们要去美术馆看展览。”“美术馆是什么?展览是什么?”
仪表盘又咔哒咔哒响了几下,“我也不知道,娃娃。美术馆不让面包车进去,但我在路上问过别的车子,有一辆小汽车告诉我,美术馆有很多很多的画。”
“那美术馆是画画的地方吗?”
“可能是的,娃娃,你这次去了美术馆之后,回来的路上就跟我讲讲美术馆是什么吧,我很好奇,娃娃。”
“好的,面包车先生。”
她三角形身体的母亲从一个黑色的方形皮包里掏出几块小饼干来哄她,显然逢春刚才与面包车的对话又成为了母亲耳朵中难解的呓语。母亲的圆形脑袋上头发如今只剩下四根,在今天她还包上了一块玫红的头巾。
“娃娃,娃娃,美术馆到了,你们到了。”面包车仪表盘咔哒咔哒。
“啪!”他们上了年纪的父亲臂膀仍然孔武有力,“我早说了别买二手的,你看这表盘,才开多久啊就卡拉卡拉地响。”“妈,你们先进去吧,我看看车有没有问题,一会儿就进来。”面包车默不作声,逢春向他挥挥手告别。
怀秋弯着腰在美术馆外检查的结果当然是一切正常,而逢春的一只脚踏进美术馆的大门时,门口直抵天花板的展览海报上,带着夸张礼帽的中世纪女人抬手捋了捋帽子上的羽毛,口红点出她比眼睛还小的嘴,这张小嘴对逢春说:“哦,娃娃,娃娃,我见过你的画。”
“你怎么会见过呢?你看起来是一个外国女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娃娃,娃娃,我不是外国女人,我只是一张海报而已,我借着这张嘴和你交流罢了,娃娃。我当然知道你的画,你的画笔将你的画告诉了桌子,桌子告诉了信纸,信纸告诉了邮箱,邮箱告诉了邮差的面包车,面包车曾经驶过美术馆门口的道路,那些台阶也听说了你的画,于是我就知道了。”印着中世纪女人的旁边,一朵向日葵摇曳她的花朵说道:“娃娃,娃娃,我也知道你的画!”
“你也知道?”
“我也知道,娃娃,我还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娃娃。”
“谢谢你,向日葵先生。”
“娃娃,娃娃,展览里有我,快去看吧,娃娃。”
各位,当逢春穿过门口巨大的海报,沿着美术馆工作人员的指示踏入展厅,她感到自己穿过一道水幕,在水幕背后,陈列的画作在空中飘荡,展厅里亮着白色的灯光,那灯光依然是几根白色的线条,在逢春的头顶消失不见。
但是看啊,画框里的那些画,他们在有限的空间里耸动着,飞到逢春的面前。她看到的不是色块,不是线条,不是难解的笔触,她看到画面中的人们走出画框,把美术馆的大厅变成画中的模样,那是一场中世纪的贵族集会,男人们衣着笔挺,头发整齐地梳到脑后,穿着白色的小腿袜向贵族妇女们行礼,女人们的裙子华丽,是逢春从未见过的款式,裙摆上层层蕾丝堆叠,和她们的头发一样繁复而迷人,正中间的那位抬起蓝色的双眸,向逢春问好:“哦,娃娃,娃娃,我作为一张荣幸的画纸,很高兴让你看到了这场集会,生日快乐,娃娃。”
逢春看到一片向日葵花田,在阳光的照耀下悉数盛开着,远处的农场妇女正抱着一桶牛奶,牛奶的香气从纸上飘出来钻进逢春的鼻子,有四片风叶的风车在更远处缓缓转动,逢春凑近了去看,向日葵的花盘上趴着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子。小虫子震动翅膀发出嗡鸣声,“哦,娃娃,娃娃,你找到向日葵先生了,是的他就是门口海报上的那一朵,他将自己出现在展览海报上的事情向我陈述过数百遍了。作为一张幸福又烦恼的画纸,很高兴让你看到了这片花田,生日快乐,娃娃。”
逢春看到一座教堂内部的场景,阳光透过玫瑰花窗在地面上留下斑斓的光影,做礼拜的人们在花窗下面虔诚地匍匐着,在座椅的最后面睡着一条白色长毛狗,它从睡梦中抬起脑袋,用乌溜溜的眼珠看着逢春,发出愉悦的叫声,“哦,娃娃,娃娃,这里是教堂,这里是教堂,你也不想听唱诗的噪声吧,我也不想,我想出去玩,我想出去玩。可是我只是一张画纸,我只能作为一张有点无聊的画纸,祝你生日快乐,娃娃。”
那天,美术馆一楼展出的一百二十六幅画都来向逢春道了生日祝福,随后,他们又各自四散开去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一百二十六幅画发出的笑声传到了二楼的雕刻展览区,从楼梯口飞出木雕的鱼群,一尾,两尾,总共三百八十四尾木头鱼,在空中游弋,跟在鱼群末尾的,是第三百八十五尾,那是鱼群里巨大的一条,它的身躯占满了整个美术馆的大厅,逢春骑上大鱼的背,冲破了美术馆水幕般的入口,冲出了美术馆石质的穹顶,冲上了有群鸟飞过的天空。
逢春在大鱼的背上向下望去,她见到行云一缕一缕,地面上河流一道一道,房屋一排一排。群鸟从她的耳边略过,逢春伸出手去,群鸟的羽毛在她的指缝里流过,绒毛的触感温暖如同母亲的抚摸,更重要的则是,逢春看见了根根绒毛分明的模样,她向下望去,那排排房屋鳞次栉比,亭台楼阁各有模样,那道道河流或急或缓,无言地哺育两岸,那缕缕行云水汽分明,将远道而来的阳光散射成彩虹的模样。
“好漂亮。”
那大鱼扭扭身子,“娃娃,娃娃,你喜欢吗?”
“喜欢,好喜欢。”
“娃娃,生日快乐,娃娃,你看,那前面是什么?”
前面?大鱼身底下是一望无际的云海,在云海的尽头,是一轮赤红色的太阳,太耀眼了,耀眼到如果用我们平凡人的肉眼去观察,一定会感到眼球疼痛无比。但逢春看着那轮赤红的太阳,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或者灼热,在赤红色的太阳中央伸出,逢春看见了一个长方形的东西。
“太远了,大鱼,近点,再近点。”
那木头鱼无法扇动鱼鳍,便扭扭身子以一张滑稽的姿势向前去,渐渐地,逢春将那长方形的东西看清了——一扇木门。
一扇有着清晰的木头纹理,把手和转轴都完好的,木门。
“门,是门!我找到门了!大鱼,快点!再近点!”
这次大鱼前后摇动身子,用更快的速度向前游去。那木门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逢春确信,那就是自己记忆当中门的样子,在四十岁生日这一天,在美术馆里,在这条木头雕出来的大鱼背上,逢春终于回忆起了门的样子,找到了门。
“我找到门了,我找到门了。谢谢,谢谢哥哥,爸妈,谢谢你们带我来这里,我找到门了!大鱼,没关系的,我还会继续画画,不必担心从此语言不通,我们就用画来交流,好吗大鱼!”
大鱼沉默不语,更加努力地扭动身躯往前游去。
“就要到了!大鱼,也谢谢你!我要走了,我要去和我的家人一起生活了!再见,再见,再……诶?”
逢春没能推开木门,太阳赤红色光芒的照耀下,那木门,竟然只是一张画纸。大鱼和大鱼背上的小小的人一同,从云海上方坠落了,从此,逢春不再醒来。
“木门……是这张。她最后画的这张。”这是怀秋唯一能够认出来的画作,在画面的正中央有一扇木门,一看就是用百年老树做成的门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桥将逢春的故事作了收尾,“在房间里画完这幅画之后,逢春死于突发的心脏骤停。”
怀秋只能点点头,“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晚了。处理完医院和火葬场的事情之后,我就联系到了你们二位。”
茄子在这时候跳出来,“你看,您能联系我们就是找对人了!”
“怀秋先生。”桥罕见地打断了茄子的自夸,“您之前所要求转述的内容,我已经带到了。”
在那长达一瞬的黑暗里,逢春安静地坐在一张小马扎上等待着,正是桥在证件照上见到的样子。
“逢春?”
逢春点了点头。
“你的哥哥怀秋要我告诉你,小时候的事是他对不起你,抱歉。爸妈都已经知道了,昨天都回来看你了,以后怀秋会继续照顾他们,你不必担心。”
逢春点了点头。
“现在,将你未尽的说与我吧,我来尽到转述的职责。”
逢春点了点头。
“她想说什么?”
“她说谢谢你,哥哥。”
时至今日-
“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去留下那些画,是我也会想收藏。”晚山棠说着,她从海水中离开,走到一块岩石旁边靠着,“观棋也是个好老 师。”
“嗯,能这样负责的老师的确不多。希望逢春的画能成为他们两代人的情感连接吧。”
“我对一件事情很好奇。”
“什么?”
“我们真的生活在毛线球上吗?”
我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她的好奇,“这也太荒诞了吧。” “你认为这是荒诞?”
“我认为整个世界的逻辑就是荒诞。”
“可你刚才还说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荒诞和真实并不冲突,本质真实,表现荒诞,有什么问题吗?” 晚山棠突然问我:“你知道《白犬书童》的故事吗?”
“这是什么?”
“我编的。”
“那我怎么会听过?”
于是她开始给我讲述她的原创故事:“大明朝的时候有一书生,他日日勤勉只为早日考取功名,不料却因劳累猝死英年早逝,他饲养的一条白犬在他死后却得仙人点化化作人形,那白犬一直想要报答书生的喂养之 恩,就变幻做书生的模样替他考取了功名。你觉得这个故事是否荒诞?” 我认为是的,书生的悲剧是要出头无门,才死于考取功名的道路上,白犬化作书生的样貌得到的功名利禄,书生本人却是再也得不到了。我们既不能责怪报恩的白犬,也帮不到早逝的书生,我们只能作为旁观者,想一想书生为何而死。
晚山棠听了笑笑,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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